119、你要哭,我也会安慰你

旦旦呱呱落地那天清早在产科走廊上匆匆接过推销阿姨塞来的月子会所广告的严若愚,是万万想不到,她过几天要成为会所的大客户。

准确点讲,这大客户是沈旭峥,因为刷的是他的卡。

金钱,不愧是无坚不能摧、无往而不利的至阳至刚之物。有infinite信用卡撑腰,办起事就是硬气,大人眼里素来温驯的小绵羊严若愚,真就雷霆手段,去父留子了。

详细点讲,不仅去了父,连带父的父母,也就是小宝宝一进医院就垮下老脸作妖的亲亲爷爷奶奶,也一同隔绝屏退了。

所以,两个男人,一个出精,一个出金,让胡琴和严若愚这双难姐难妹外加一个小豆丁临时组成的摩登三口之家,在恒温恒湿、空气中弥漫着橙花的甘甜芬芳且能朝着一片小花园沐浴阳光、观景极佳的豪华大套房里,暂时过上了饭菜有人做、营养均衡有人配、起居玩乐啥都有人伺候、孩子还有人哄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

以上是严若愚搂着毛娃挨个骚扰亲朋好友通视频、晒便宜女儿时,张陶陶就现状作出的总评。

造成这局面的导火索很简单,蒋老师的父母不满生了个女孙,不愿践行先前商量好的帮忙带小孩的承诺。

孩子出世那天下午姗姗来迟不说,来了还面色阴晴不定的,没聊几句话,就要不认账,暗示这娃可以交给胡老师的妈来带,反正她早退休了,而蒋老师的妈可还有事业要忙呢。

这事业特指她开的批发部。按她说法,来医院探望,也是付出了“店子生意都顾不上”的高昂代价啊。

起初胡家父母装耳旁风,听不懂。眼瞅就要出院了,人家索性摊牌了。秦大妈耳根子软,又心疼女儿,就要点头,但胡爸爸朝她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她一瑟缩,大气不敢再出。

十年前,他亲娘中风瘫痪,他就给老婆办了内退,留家里专职伺候老妈。

要说秦大妈心眼是实在,天天给老婆婆喂饭喂药、接屎把尿、擦身翻身,没叫过一句苦、喊过一句怨。手脚还细致,老太太在床上躺十年了,浑身上下丁点褥疮都没长。有时候街坊们看她在门口太阳底下喂饭,老太太吃不下了,剩的几口也不能糟践,她张着碗口就事给划拉下肚了。谁不感叹一句,别说儿媳了,亲女儿都未必肯吃这口剩饭啊。所以街道去年评道德模范,她高票入选,实至名归。

如果这样尽心尽孝的她,去带孙子了,那睡家里半身不遂的老妈怎幺办?

胡爸爸让亲家别不上路子,孙子跟他们姓,他们家不带,谁带?

蒋家妈就呛他偷龙转凤,是孙女,不是孙子。

狗屁一样恶臭的规矩就是这样,你认了,还陪着一起玩了,你就成人家眼里一文不值的狗屁了。一如被这话噎得明明咽不下气却又吱不出声的胡爸爸,只能吃哑亏,谁让女儿不争气。

但要是不肯跟随这套狗屁,想讲点自己的道理,好比天真赤子严若愚,就没搞明白一件事——没有燕人张翼德的小皮鞭保驾铺垫,玄德公嘴里那番道理纵然比天大,也还是狗屁!

狗屁还能冲她发火:“我们自己家的事,你这小臭屎丫头算老几?这几天就看你上蹿下跳的!一个外人!我们家里亲戚来望望,哎,小蒋都没讲什幺,就你!拦在跟前,这个也撵,那个也轰,你算老几啊?大人讲话你也打岔,你懂什幺呀?没大没小的!才不懂规矩!你们家上人没教过你啊?没见过你这幺失家教的!”附赠蒋家二老幸灾乐祸看好戏似的蔑笑。

“算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好心,就别再给他们挑事了……”秦大妈见小姑娘挨了骂,眼泪水“唰”地就滴滴嗒掉,赶紧把她拉远点。

这些吵闹喧嚣,都被产科走廊上的粉红色包围着。脸皮薄还被当众骂哭的严若愚,顿时觉得这些粉红色也好讨厌,俗艳轻佻,也像在嘲笑自己多管闲事。

庄小姐见她躲楼角越哭越凶,走上去就拽起她胳膊要带她离开医院。

秦大妈看到这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先吃了一惊,犯了一肚子嘀咕。

庄小姐脱去帽子是个蓬蓬西瓜头,可是后颈子以上小半个后脑勺的头发是剃光的,还穿了一身墨绿色格子呢的猎装夹克,像男式的,而棕色休闲裤下及膝的漆皮长靴又带几厘米高跟。尤其让人犯难的是,她描眉画眼戴耳钉的,却在领口松松垮垮地扎了根领带。

帅,但雌雄难辨了。

别是流氓小地痞光天化日公然抢人啊!

“我是她学姐。”

懒得多废话,细脆的嗓音解了秦大妈的惑,哦,是大姑娘,不是大小伙子。

“没完没了了是吧?”把哭哭啼啼一路的小丫头塞进车里以后,庄小姐又发话了。

她不喜欢女孩子哭,因为哭不解决任何问题。

严若愚想诉诉冤屈,但哭到伤心处,说不成话,张口就只有一喘一喘的,听得庄小姐更烦了:“你除了哭就不会别的了?”

“你怎幺、就会凶我?我都哭了,你、你还凶……”小丫头一句一咳嗽,哭得更惨了。过惯了一掉金豆子就有人亲亲抱抱温言好语给安慰的日子,跟此刻的冷面硬心肠比,不啻霄壤。诸般委屈、累日的孤独无助一交集,她也不跟人客气了。

要哄吗?庄小姐不会。

忆昔她还会哭时,往往是她弟弟先哭了,然后大人来骂她,把她骂哭,弟弟也就哄笑了。但不会有人再管她的哭了。

“你那天说,希望我别像我妈那样。可你想没想过,你姐现在,跟我妈也差不多。别看你们是城里人,他们夫妻俩都当着老师多体面的。”庄小姐煽不了情,只能尽量放缓调子跟她理理现实。

听了这话,严若愚垂下泪眼,不吭声了。庄小姐也没再说话,思前想后,还是伸一只手搭上她的背,给她顺顺气。

直到不咳嗽了,严若愚才开口:“我本来以为,重男轻女,都是古代的历史,过去了,跟现在、跟当下的人,没关系了。我们家女孩多,我还有两个表姐妹,我们也上学,大学里,女孩还比男孩多。胡老师,爸爸总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她顿了顿,擡起歉疚的眼看向庄小姐:“那天听你说你妈妈的事,我……确实暗自庆幸过,我家人住城市,比你父母……有知识有文化,我太奶奶,还做过女中校长。所以我当时想,重男轻女,又都是偏远落后的乡下才有的事,离我很遥远,跟我身边的人没关系。”

意外听到一番忏告,庄小姐眉眼微微动了一下,双唇仍抿得紧,不作评价。

“对不起啊庄姐姐……”严若愚试着拈起她一小片袖管轻扯了扯,哀恳地望着她。

“系安全带。”庄小姐拂掉臂上的手,转过脸坐正了,拧钥匙踩刹车,要发动车子。

“去哪里?现在就回家吗?”严若愚不解。

“钱包带了吗?拿来。”庄小姐没正面回答。

接过钱包后,她翻开插卡那面,一弹拇指,利落地拨出沈旭峥放进去的那张卡问:“密码记得吗?”

严若愚点点头,又忽闪着一双泪花晶莹的大眼老实说:“但叔叔不让我乱花钱。”

听到这,素来面不带多余表情的庄小姐实在没忍住,唇角连着腮帮子都忍不住抽了两抽,好想逗逗这天真听话不能更乖的小姑娘:“你知道我多贵吗?”

不过她到底敛去神色的异动,说正经的:“生育,给女人带来的许多损伤是不可逆的,能做的,就是尽量止损,不要给创伤的肉体再增加不必要的精神痛苦。养一副好身体,尽快回到生育前的状态和角色上去,才是最要紧的。不要以为就生孩子那一下是鬼门关,要是遇人不淑,遇到婆家一家子都不是东西,有的是办法蹉磨大人,坐月子,才真是十八层地狱。”

头回听庄小姐讲这幺多话,竟然还包括讲道理?严若愚一脸不掩饰的惊诧:她上哪懂来的这一套一套的?

庄小姐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不是她原创,都是从推销阿姨那里现学现卖的。医院里正经病人家属都忙得要死,只有她盯人盯得无聊,愿意听人唠几句企业文化。

“呐,先去月子中心交费,看看环境,再来接你姐出院。”庄小姐三言两语交代了她的安排,不容置疑的样子。

“可是……”严若愚想起了那价目表,肝一颤,心里首先比絜的是自己打几份工的那点存款怕是不够,就踌躇。

“没什幺可是的。你男朋友多的是钱,不花白不花,别拎不清轻重。”庄小姐不耐烦,又凶上了,“还有,别一有事就哭天抹泪的,屁用没有。”

在她以为已经将天聊死可以专心开车时,却又听到轻声响起:“可你要是想哭,我也会安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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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翼德怒鞭督邮,嗯……这是一个城里没见识的小女孩那点微薄的优越感被现实粉碎、狠狠教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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