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子

冰箱里没有什幺吃的东西了,张姝下楼去外面买早餐。

经过小区楼下车位,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停在车位上的车,突然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张姝有点惊诧地走过去。

隔着车窗,她看见后座有一个人。瘦长的身形躺在没那幺宽敞的座位上只能蜷缩起来,不那幺安稳地沉睡着。

张姝心下一慌,用力拍了拍车窗,叫他的名字,然而里面的人仍然未醒。她给方文瑜打电话,终于看见落在座位前的手机亮了起来,隐约能听见铃声。那个蜷成一团的人形也动了一下。

方文瑜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地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着张姝的名字。他下意识伸手去够手机,急急地接通。

这时候他才听到车窗外的声音,勉强能听清话语。

“方文瑜,把车门打开。”

他坐起来,侧脸看到张姝的脸,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推开车门,张姝的声音变得更加真切:“你睡这里做什幺?”

清晨的阳光还有些刺眼,他神情怔忪地看她,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头疼:“昨晚太困了就在车里睡了。”

“你不知道睡我那里吗,睡车里不难受?”张姝说,“出来,去吃早饭。”

坐在早餐店里,张姝叫了两碗豆腐脑。

老板娘问:“甜的还是咸的?”

“一碗甜的一碗咸的。还要两个肉包子一个菜包子。”张姝转头问他,“你还要什幺?”

方文瑜说:“不用了。”

他们面对面沉默地吃着。方文瑜其实没什幺胃口,只一勺一勺舀着豆腐脑。

“你怎幺不吃包子呀,这家店的包子很好吃,趁热吃了。”张姝已经把菜包吃完了,正小口小口地吃豆腐脑,她很喜欢微甜的口感。

方文瑜勉强吃了一个包子,就吃不下去了,低声说:“我胃不太舒服。”

张姝皱眉:“是不是包子里面的馅不干净?我去跟老板说,你别吃了。”

方文瑜擡头看她,张姝的语气熟稔,不久前那个饭局上他们之间坚牢的陌生开始消融。他兀自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起来。

“不是,是我胃病犯了。”方文瑜转移话题,“你烧应该退了吧?”

张姝“嗯”了一声,还在刚刚的话题里:“那待会儿去给你买点药。你怎幺还得了胃病?”

“不严重,我回去吃药就行了,你不用买。”

他们走回小区,方文瑜回到车里,预备驾车回去。张姝站在车旁跟他道别。

“你回去好好休息。”她嘱咐道,顿了一下,终于把道谢说出口,“还有……谢谢你过来给我送药。”

方文瑜启动引擎,忽然说:“我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了。”

张姝说:“那你多保重。”

方文瑜侧过头望她:“张姝,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不知道我为什幺回来吗?”

张姝抿唇,不对上他的目光:“我怎幺可能知道。”

“我回来是为了找你。”方文瑜拇指摩挲着方向盘。

话音落地的一刹那,方文瑜感觉得到,张姝好像一下子缩进了一个无形的壳中,变得冰硬。她的面容没有变一点,却忽然不再像刚刚那样关切而自然,戴了面具似的,僵硬了起来。

“方文瑜,我有男朋友了。”张姝冷冷淡淡地,“你注意一下分寸。”

方文瑜嗤笑一声,不再看她,望着车的前襟:“我就知道。你永远是这个样子,自私。”

张姝说:“谁都自私。你不也一样自私吗?”

方文瑜靠在椅背上,心想他确实自私。如果不是一样自私的话,他们两个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自私得想要逃离“儿子”这个身份,所以从北京回来找她。他的父母大概以为这只是自己儿子一次短暂、平凡的休假,回到家乡来散心吧。

张姝也自私。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活在她为自己构建的、以她为中心的一方世界里。没有人可以看得到她的心,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和一个精心设计的壳子共处。她不会对外界给予一点同等的回馈,不管别人送来的是恶意还是爱意。

她只有在对别人有需求的时候,才会把那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打开一点点,展现真实的她。那个真实的张姝,方文瑜见过,不逞多让的傲慢,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一件物品,好看的、令她满意的便吸引她,丑陋的则让她嫌恶。

方文瑜太了解她了,但正因为了解她,才格外期待未知的回应。他说:“张姝,你这幺多年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有没有喜欢过我?”

张姝沉默半晌,开口:“方文瑜,你让我感到很困扰。从高中的时候就是,单方面地困扰我。”

这个答案不出意料。方文瑜垂下眼,伸手挂挡,驾车离开了。

张姝第二天回到学校上班,给管欣欣带了一大袋零食,充作替她上课的感谢。

管欣欣跟她是高中校友,两个人读书时就有交集。后来大学毕业了在同一所学校里又重逢了,都是年轻的老师,又有同学的关系,自然慢慢亲近起来。

管欣欣性格活泼开朗,喜欢看动漫追小说打游戏,紧跟青少年潮流,和她的学生一向关系好。她对教书有一种蓬勃的热爱,教学能力又强,在整个语文组里备受瞩目。

张姝花了一上午把堆积的作业批完,出完余下的卷子。

管欣欣在给这周周测找阅读题。

她选了好几篇,拿不准哪篇更好,叫张姝来选。

张姝翻阅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篇是她大学的时候写的。

她的大学生活枯燥乏味,没有参加什幺社团,也没有交太多朋友,平时除了上课就是上课,唯一的消遣就是写东西。有的她留存在电脑最难找的文件夹里,有的也会发表在一些网站上,除了满足一些期望关注的心理,也可以赚取稿费来用于日常开销。有一些写的不错的文字确实获得了不少的关注量,在网络的某些角落里,能找到很多转载,其中个别篇目也会被拿来编写阅读题。

工作后,张姝也会忙里偷闲继续写作的爱好,来纾解职场压力。

她在自己那篇文字上停留了一段时间,被管欣欣注意到了,她凑过来:“这篇我觉得写得最好,就是难出题,纠结死了。”

那篇讲的是一个童话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生来聪颖,天生是作统领者的好料,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带兵也会治国,受百姓们爱戴,整个国家再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继承王位的人了。王子的国家曾经历战乱,经过十几年休养生息,待王子成年后,正是需要一个贤明的君主统治的时候。然而这王子,虽有过人天赋,却独独偏爱闲适的田园生活,作为王子,他的父王长久的鞭挞让他疲惫,母亲日日的念叨让他厌倦。等到国王病逝,年轻的王子登基,面对统治国家的责任,他感到痛不欲生,却因为百姓的爱戴而不得不一日复一日地做一个国王。等到某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繁复的政务,便引刀自殒了。

那一瞬间王子醒了过来,发现都是一场梦,他还在登基前夕。王子说:“究竟是谁教我生来就是王子呢?我既做了国王,我的一生便全是痛苦,这样是值得的吗?命运在我的手里,我何不照自己的心愿快活一辈子呢!”于是王子作了最后的打算,将国王之位托付给自己身边最可信之人。在一个深夜,王子策马离开王城,去做田园的野夫了。而他生长的国家,由于没有足够能干的君主,不久后被周边一个强大的国家覆灭了。

管欣欣给这篇文章出了几个题,前两个都比较浅显,最后一个是顺着文章的主旨出的,问的是:这个王子应当选择当国王还是农夫呢?

张姝说:“我觉得这几篇都还行。”

管欣欣说:“我还是觉得这篇童话好。但是第三个题的标准答案实在太难写了,到时候给孩子们讲题不好讲。”

说是这样说,她最终还是定了这篇。张姝看过答案,是开放性的标答,两种回答都有分。

后来考了试,老师们改完卷子,张姝拿到自己班上的答题卡,特地看了眼这道题的答案。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写了王子应当选择当国王,理由也都差不多,什幺个人的利益不能放在国家的利益前,要承担责任,诸如此类。

张姝讲卷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讲了几句。她说:“同学们,这篇文章里的王子面对的是国家和个人命运的抉择,你们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国家,这很好。但是,现实人生里有很多很多像这样的抉择,比方你们高考选择学校或者专业,如果你们的父母为你们考虑未来和你们自己的愿望发生冲突,这时候怎幺在自己的理想和喜好与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做出选择或者平衡呢?”

教室里一片沉寂。

有个女生在下面小声说,还是更想选自己喜欢的那个。张姝让她起来讲,她有些忸怩,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不能完全听从别人的安排,参考父母的建议之后还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我们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

张姝点头让她坐下,环视了整个教室,最终叹息了一声,说:“我们看下一道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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