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谨的人生轨迹在16岁那个冬天之前,都很顺利。父母恩爱,家庭情况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因为从小学习就很好,比起其他小朋友,他省下来不少补习班的钱。父亲总觉得男孩子,不能只会读书,小小年纪就给他报了不少兴趣班,只不过最后被修谨坚持下来的只有两项,打拳和钢琴。
看起来毫无关联,但修谨确实真的喜欢。
变故发生在16岁的冬日,灾祸横生,一场车祸当场要了他父亲的命,母亲重伤,在医院抢救之后昏迷不醒。而修谨,因为当晚的拳击课成为了这个家里唯一躲过这场浩劫的人。
母亲虽然抢救回来了,却又因为车祸造成的严重损伤成为抢救室的常客,光病危通知单,修谨就接到过十几次。
最要命的是,家里没钱了。肇事司机当场死亡,赔偿款根本没有找落,手术费,住院费……很快将家里的积蓄掏空,最开始还有些亲戚出手帮忙,后来也就渐渐疏远了。
那时候修谨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母亲,还要抽空去做些工作,不过杯水车薪。麻绳专挑细处断,一次午夜,拿着刚到手的工资赶着去医院交住院费的修谨,遇到了泼皮无赖。
就算他身手再好,也不可能从人堆中全身而退。
修谨浑身是伤的躺在阴暗的小巷里,就那幺直勾勾的看着被楼宇划成一个长条的天空,没去理会自己断掉的肋骨。
要不就这样死了吧。
修谨这幺想着,可是他知道不行,他可以,但是母亲不可以。挣扎起身的动作,在一片阴影中顿住,他艰难擡头,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那人问他有条赚钱的路子,要不要。
地下拳场。
男人说他看到了修谨的身手,是有些稚嫩,不过胜在够狠辣。在拳场摔打摔打,会是个让其他人头痛的主,重点是赚得多。只要修谨现在点头,男人就会给他一笔钱。
这哪里是希望,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
一旁的手机是医院催缴的电话,面前是一摞现金。男人早已离去,修谨靠着墙根,抿着唇,死死盯着那一摞钱,眼眶猩红,最后抓起手机和前跌跌撞撞的冲向了医院。
男人给的钱很多,足够他交齐母亲三个月的住院费。他不在四处工作,每天除了上学就是照顾母亲,因为他要尽快养好伤,至少在进入黑暗之前他要有自保的能力。
两个月后,那个男人找到了他。
那是白天,修谨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长相,看起来二十六七的样子,明明长相儒雅,可却透着杀肃锋利。
男人说,叫他吾先生。
从那一天开始,白天修谨完成学业,黄昏去医院照顾昏迷不醒的母亲,夜晚在地下拳场挥出带着汗水和血水的每一拳。
割裂的人生,让修谨有些茫然,他向往质朴的生活,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个假名守真,好随时提醒自己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方,小心谨慎的保持着最纯真的本心。
除了最开始的一个月,修谨日日被打的失神之外,再往后的日子里,他像是一头在黑暗中伸出爪牙的野兽。
这也全拖了他学的拳种的福。
泰拳,搏击中最狠辣的拳种。
白日里的压抑,深夜由拳头释放,某些时候,修谨在挥出拳头的时候,竟然会觉得痛快,发泄的痛快。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直到那天从拳台上下来的人,收到了两条消息。两个小时前的病危通知,和半个小时前的死亡通知。
修井面无表情的走到拳场后门的角落,不顾地上的泥水,顺着墙滑座下去,只是没有反应的看着手机的消息界面,还没卸下的缠手带上不知道是谁的血,红的刺的人眼疼。
修谨只觉得眼睛有些酸。
手机重复的亮起,熄灭,亮起,熄灭……
都是医院打来的通知电话,修谨却像是一个麻木的傀儡一样,没有生机。直到手机上的时间跳到了00:00。
忽然,修谨笑了出来,先是低声,最后变成肆意的大笑,明明是在笑,可那笑声撕裂,绝望。
他从小被教育要做个得体有教养的人,而这是修谨仅有的一次,将教养扔掉宣泄。
笑的修谨眼睛都模糊了,却还是倔强的看着手机中跳出来的那个提示。
17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快乐……
耳边好像有两道关切的声音跟他说:“阿谨,快许愿啊,生日愿望最灵了。”
16岁的生日愿望是什幺来着?修谨从满是痛苦的记忆中挖出了些零星的碎片,好像是,一家人平安幸福。
笑声戛然而止,变成抽泣,之后是嘶吼。
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生日愿望根本不灵的,他不过是想要父母健康,不过是想要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连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都是骗人的!
而现在,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他没有家了。
救救他,如果真的有人能听到他的愿望,那就救救他……
或者是,杀掉他。
“今天是你生日吗?”
一道带些稚气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修谨整个人一僵,擡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歪着头眼他手机屏幕上的提示,最后疑惑地看着他。
“生日快乐!”小女孩儿似乎并没有因为面前人不言而尴尬,只是弯着笑眼冲他送上最真诚的祝愿。
而后像是有些苦恼。
“可是,我没有可以送你的礼物。”
远处似乎有人在找她,最后小女孩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粉粉嫩嫩的捕梦网,不管不顾的塞进他的手里:“这个送你吧!我拿零花钱买的。哭过之后就睡一觉,然后不好的事就会被它都带走!”
最后向前门大的方向跑了过去,还不忘回头冲着修谨笑着挥了挥手。
修谨眼神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在街角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接住,面上全是担忧,两人说了什幺,修谨听不到,只是觉得那双眼睛弯弯的,真好看。
他下意识的擡头,望向依旧被楼宇割裂的天空,不同上一次的阴霾,那里挂着一轮月牙。
弯弯的,真好看。
半个小时后,修谨的车停在了钟晚家楼下。
钟晚打开车门,转头看向同样下了车已经走到她身边的男人,拽了拽披在自己肩头的白色西转笑着道了谢:“这个等我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修谨没来由的多看了两眼那披在女人身上的衣服,眼底染着笑意:“好。”
“那我先上去了,路上注意安全。”钟晚说着转身向楼道走去。
看着那摇曳的身影,修谨眼色沉了沉,还是开口将人留住了。
“你……不问些什幺吗?”
可是开口后,又后了悔。让她问什幺呢?连修谨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贪心的想要钟晚对自己多好奇一些罢了。
钟晚回头望过去,定定的看着修谨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在他躲闪的眼光中,轻轻的将男人拥住,拍了拍那宽厚的背脊。
“有些话不是非要问出口的。”
怀中的身躯猛地僵住。之后,钟晚感觉腰间搭上了一双温热的手,却没有完全紧贴她的腰身,虚虚拥着。
修谨拼命得忍住将女人紧紧拥住的冲动,只敢回以一个点到为止的拥抱,嗅着鼻尖的味道,他低沉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察觉到女人退出来的动作后,强迫自己放开了手。
“那,晚安。修谨哥?”钟晚歪头笑着。
修谨一愣,接着心头方才的淤堵都瞬间消散,笑着回到:“晚安。”
直到看着楼上的灯光亮起,修谨才收回了视线,转身驱车离去。却并未回家,而是停在了郊外一栋建筑风格极简的三层别墅门前,按响了门铃。
管家开门,将修谨引了进去,最后停在了二楼的书房门口,微微欠身后转头离去。
修谨推门而入,冲着屋中的人微微颔首:“先生。”
吾乙眼神不动,只是看着面前的棋盘,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坐。”
转身将房门带上,修谨这才在吾乙指着的位置落了座,不语的垂眸看着面前的棋局。
“落子。”吾乙指尖摩挲着一颗黑色的旗子,点了点修谨手侧棋盒。
修谨不语,只是将袖口解开,顺着小臂挽了挽,露出和他外表反差极大的坚实的肌肉,拿起白棋,落在了棋盘之上。
吾乙:“听说,前几日,阿则就去见过她了。”
修谨点点头:“是,跟到了江渡屿家楼下。”
那白子落子点很温和,几乎是毫无攻击的意味。吾乙随手再下一子:“接下去做什幺打算。”
修谨一顿,思绪一转,像往常那样开口说着最近缉毒处的情况:“前几天下面的人铲了一个销赃点,有沈昼的配合人赃并获。跑掉的那个没过两天也抓回来了。最近……k市应该算得上安稳,只是似乎还有一条从来没出现过的毒品分销线,但目前手上的信息不多,容我再查查。”
“这个先不提。”吾乙将手中的黑子随手扔回棋盒,向后靠一靠,总算是擡起了头,双手交握的放在膝头,看向对面的人:“你留在贝尔彻的原因,你不说我也明白。倒不如说,大家都明白。当初你母亲离世后,你大可以离开拳场,去过普通的日子,可你却留了下来,甚至私下里当起了小晚的拳击教练。”
见修谨擡头看向自己,吾乙笑了笑。
“在你和小晚接触的第一次后,我就派人查了你的低。而你能安然无恙的在私下教她打拳,是因为我知道,你对她没有伤害。这是你第一次为她放弃重回正常人的日子。”
“后来小晚出国,阿昼说这下你总会彻底离开贝尔彻了吧,他却没想到你同意了我的提议。接受我的资助,进入警校,成为贝尔彻在警署的眼。你同意的理由,不难猜。为了她,或者说为了等她。这是你第二次为她放弃重回正常人的日子。”
钟晚于修谨来说,是救赎。
吾乙早就清楚的,或许当年拉修谨入拳场是吾乙的无心之举,默许修谨教钟晚搏击是因为没有威胁,但在钟晚离开后提出让他加入贝尔彻,吾乙是有思量的。
少年人能力出众,拳场上足够狠辣,学习上似乎也总是名列前茅。即使突生变故,但在外人眼里也只算得上命运坎坷,如果为贝尔彻所用,用处很大。当然最重要的是,少年人对钟晚的情谊,注定了他很好掌控。
这些修谨在答应吾乙的提议时,早就知道。但就像吾乙想的那样,即使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钟晚的一切消息,他心甘情愿的下了地狱。
“现在她回来了,我把选择重新交给你。去或留,你决定。”
修谨听明白了,吾乙是让他做决定,要不要和贝尔彻断了所有的关系,从此只成为一个单纯的缉毒处处长,与过去的那些晦暗不明的过往彻底斩断,反正他已经得到了当初留下时想要得到的。
修谨相信,只要他现在点头,那些过去真的会被吾乙彻彻底底的清除掉,不再是吾乙的眼,不再是沈则口中鄙夷的贝尔彻的“狗”。而是去迎接他心底最渴望的普通的生活,可是……
“先生当初向警署提出联手合作的原因是什幺?”修谨收回思绪看着吾乙背脊板正。
这下换吾乙发愣了。
贝尔彻和警署高层暗地里的联手是从九年前开始的。贝尔彻愿意帮k市警署处理那些暗地里的毒品分销,制造窝点,好让毒品彻底在k市销声匿迹,并且维持黑暗面的稳定;而贝尔彻提出的要求唯一要求就是高层领导要对拓海集团的洗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维持平衡需要的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足够的金钱和实力。贝尔彻作为二十多年的k市暗地里的霸主,即使经历过内乱,也依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九年前在吾乙的手下,贝尔彻竟然也起死回生。
甚至这个合作还是贝尔彻方面率先提出来的,其中缘由警署高层不清楚,只当是钟汉卿的死给贝尔彻敲了警钟,毕竟谁也不想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和贝尔彻合作只会利大于弊。
于是这个合作一直维持到现在。
知道合作的只有警署高层、吾乙、沈氏兄弟和修谨。
明面上,贝尔彻还是那个k市为首的暗处霸主。其他人都说吾乙是被钟汉卿的死震慑了,畏手畏脚,竟然生生断了贩毒这个日进斗金的财路。
甚至沈昼和沈则都没有想明白过,只是因为对吾乙的敬重,所以照做罢了。
可只有吾乙自己知道,他这幺做到底图什幺。
“拓海,姓钟。”
只这四个字,修谨就明白了。
十年前拓海是钟汉卿的,终有一天拓海是钟晚的。而在将拓海交到钟晚手上时,吾乙要拓海是干干净净的。
修谨兀的一笑,将手中的白子落定。
“先生要做盾,那我就做刀。做钟晚的刀。”
修谨,第三次为了钟晚留在了这片深渊,甘之如饴。
听着窗外渐远的声音,吾乙轻搓自己的手背,嘴角的笑意有些凉,你看小姑娘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总是让人忍不住的悸动。
比起修谨,比起沈昼和沈则,自己又算什幺呢?
吾乙闭眼隐下了自己微微发苦的舌尖。
一室寂静。
那棋盘上,黑白两子是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