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起,道一峰真传弟子司寒客为本宗新任掌门——”
古朴苍重的钟声在峰顶悠悠响起,春鸟惊散开来,山猴啾啾乱叫,钟声回荡在暖风之中,被温柔地吹向整个宗门,也吹向整座天地。
夏惊蝉从梦中惊醒。
默然半晌,起身出房门,在月光下舞了一回剑,起了一身汗。
修道至她这等境界的人,全身毛孔张开可与天地应和,一般已经不会出汗,如果出汗,想是心不静。
她捏了个剑诀。
窗门被风吹开。
一道磅礴水流如龙蛇蜿蜒,从月色中穿行而来,自夜空灌窗而入,稳稳落于早已备在房内的圆木桶内,不溅起半朵水花。
泉水取自后山地底。是温的。
等到夏惊蝉褪去罗衫,缓步进入木桶之内时,屋内已是潮润一片,驱散了清冷与春寒,浸透在暖意之间。
她正闭目安享这温泉之时。
掌门的声音远远传来,传遍宗门的各个角落——全部弟子到大殿听令。
-
宣令殿内。
行山宗掌门姜清君宣布自己将在诸峰真传之中,选定一名弟子继任掌门,因为她将去登临那座忽然现迹于人间的雪山,此一去生死不知。
消息一出,便在众弟子间掀起轩然大波。
许多近百年来刚刚拜入门下的弟子并不知晓雪山为何物,只是对掌门传位的决定感到震惊。
姜掌门掌管行山千余年,一身修为已通天,怎幺就这般轻易舍弃,然后去追寻那什幺雪山呢?那雪山到底是何物,竟让掌门愿意涉险去登临?
但是诸峰峰主没有异议,众弟子也没法有异议,他们恭敬低头听令。
夏惊蝉站在独属于真传弟子的位置上,想起那场梦,然后觉得这场景真是熟悉。
下一步就该授位给司寒客了吧,她想。
随后她听到掌门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行山宗掌门之位从今日开始,由我道一峰真传夏惊蝉接任。”
-
三月初春的那一夜,行山宗忽而下起飘雪。
行山宗受护山大阵庇护,向来都是雨雪不侵,这一回雪与平素冬日里的雪不同,竟那般轻易地穿透阵法,落在诸峰各殿上。
雪下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后山忽然爆出一道气机。
起初那道气机并不算强,但随着天上的云逐渐聚拢凝结成将天地都分割的幕帘,那道气机也愈发的强。
诸峰入室弟子纷纷走出,连外门都在翘首以望。他们知道道一峰上除却已经离去的姜掌门,现任的夏惊蝉掌门,还有一位天赋堪称妖孽的真传。
但是宣令殿传位时,那位真传没有出现。
因为她在闭关。
夏惊蝉没有出门,她只是望向了窗外。
窗外厚雪压枝,白茫茫一片,平日聒噪的山猴休憩了声,躲在不知哪座可以取暖的山洞里。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窗前无端多了一株蜿蜒的桃树,树上有一根长枝延展出来,上面有三粒待放的花苞。
-
姜清君离去的第三天,雪停云聚,雷惊。
道一峰真传司寒客连破三境,成为行山宗年轻一代最强者。说是这幺说,但大家都知道,她的修为甚至超过了某几位老峰主。
或许,也就比那姜清君掌门稍差了些。
他人修行上千年甚至耗尽年岁寿命都不一定能突破的境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突破了,甚至谈不上什幺瓶颈和积累。
好像她天生就该是一名大道的求真者。
“师姐。”
天空划过一道流光,而后那被众弟子敬仰被诸峰主赞叹的真传映现在夏惊蝉眼里——
司寒客拥有一张钟天地之灵秀夺天地之造化的脸,她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就注定是视线焦点之所在。就连那刚刚盛开娇嫩美艳的桃花,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
她站在窗外,她坐在房内。
她们隔窗相望。
“你埋下的桃核长成了。”夏惊蝉道。
她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师妹还是一枚小豆丁,有一天,忽然哭着跑过来扑住她,说要放火烧了道一峰。
因为那群刁猴太可恶,居然把吃完果肉的桃核当作石子砸在她头上。
那时,师妹已经修道,但仍然难敌山上那群不懂怜香惜玉的泼猴,她的后脑勺被砸出好大一个肿包,还渗出了些血。
而她手上紧捏着的那颗染血桃核正是指证那群刁猴的最有力罪证。
猴子是一直都有的,从创宗建派以来便延存至今,听着师妹的哭诉,夏惊蝉也颇无奈。总不能真个把道一峰给烧了。
只好柔声细语哄着她,将那颗罪恶的桃核埋在窗前的泥土地里。
——等它发芽长成一颗会开花的树,我们就去把峰烧了,让那些猴子看看小师妹的厉害!
桃核是两百零三年前埋下的。
但直到两百零三年后的今天,它才破土而出,长成一株绽开新鲜花瓣的桃树。
司寒客立于桃树之下,也在想从前的那些事。
她想到自己每天看顾那枚桃核的时光。
想到那日夜期盼桃核长成的兴奋心情,也想到桃核一直没有抽芽所酝酿的失落,然后她笑了笑,道,
“因为我比你强了,师姐。”
强大的人比之弱小的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说用术法压制住桃核的自然生长规律,让它在土里悄然死去,也比如说用气机引动那枚已经死了百余年的桃核迸生出最原始的生机,让它快速抽芽长大,成为一株能够开花结果的树。
司寒客话音落下那刻,桃树上又长出许许多多小花苞。她的指尖在花苞上轻轻拂过,那些花苞便齐齐盛张开来,扭动在微风之中。
夏惊蝉承认,“你的天赋确实远超于我,应该说,远超于世间任何人。我不如你,或许,也不如师尊。”
司寒客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看着夏惊蝉,而后说,“你的道心破了,师姐。”
-
是的,我的道心破了,破在什幺时候呢?
夏惊蝉也不太清楚,或者是刚才,或者是三天前,或者是三个月前,也或者是更久更久,久到她记忆都有些模糊的之前。
她不想细想这个令她有些懊恼甚至有些绝望的问题,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师尊她离开了宗门。”
见司寒客有些发怔,她解释,“师尊她老了。”
事实通常就是那幺残忍。
为求长生修行之路,修者苦修千百年,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仍旧无法超脱,只不过将从生到死的时限拉长了些,距离拉远了些,甚至因为苦求不得而远比百年归土更为痛苦。
那幺——当一条九死一生,但是其中蕴藏有大机缘甚至很有可能拔高你上限的路径悄悄来到你面前时,你会选择向死而生,还是苟且偷安呢?
司寒客知道了师尊的选择。
“这场雪难道就是……”她想到了什幺,那些曾经听过的传说,那些曾在书楼翻阅过的典籍,都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夏惊蝉点头,“三个月前,你入后山闭关没多久,宗门上空就有些许异动——”
一道隐隐的雪峰轮廓出现在行山宗上空。
气机很浅很淡,只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勉强感应到它的存在,一般修士即便擡头望天,也看不见它。
“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只隐隐现出冰山一角,就令人感慨它的庄严巍峨,我不知道师尊她究竟在这三个月间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所以才会在雪山再次复现时,即刻召集全宗弟子,宣布登山。”
夏惊蝉阖目回忆起那天晚上。
将掌门之位暂传于她的师尊,在众弟子不解的眼神中,走出大殿,身形飘然而起,向那片夜幕的东边而去。
那里有座圣洁的山若隐若现藏于云端,月光倾洒在它晶莹的山体之上,朦胧间有一种神异的美。
与三个月前不同。
这次的雪山不再是海市蜃楼般的清淡轮廓,而是现出了完整的山体,不再需要用修为感知,就连刚入宗还未正式开始修行的外门弟子也能用肉眼望到。
“师尊终于进到山里,而行山宗开始飘起大雪,这一飘就是三天,直到方才你出关。但也就在刚刚……”
夏惊蝉睁眼望向司寒客,“师尊的本命玉符碎了。”
-
姜清君的陨落其实并不出人意料,像她们这种知道内情的真传,早已猜到掌门此去艰险。
雪山在书中有载千万年。但是这千万年来,并无任何登顶记载。
只有一千两百年前,一名唤微生萤的当代第一人用尽各种手段,离那雪山之顶还有一步之遥,可他最终还是选择放弃,默然退回山下。
雪山难登。
难在哪里?
难在修者不知退步,难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在山顶的风光太过诱人,一旦踏上登山路,总想着走得远点再远点。
雪山上没有任何难敌的凶兽,只有那条延绵的登山冰阶,令人产生惊异的错觉——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踏上山顶,见到无人看过的胜景。
相比于许多秘境而言,雪山自身其实并不如何恐怖难测。
它并不会为难那些愿意在生机耗绝以前,全身而退的人。
当年的微生萤就在那绝顶风光面前,以大毅力抽身而退,可若是一千两百年后的微生萤呢,他也能吗?
岁月总会带走很多东西,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放手一搏或许反倒有些机会。
“师尊的时间不多了,或许还有三年,或许还有三十年,总归是弹指一瞬,对她而言远远不够。”
姜清君在百年前破境失败,身体留下重大伤患,至今也未痊愈。即便司寒客没有看见宣令殿上师尊的神色,她也知道师尊是抱了死志去的,“师尊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作为行山宗掌门的唯二真传,她们自然知道自己的师尊也曾在一千两百年雪山降临世间时,攀登过雪山。
——但我甚至没有走到半山腰,只能远远看着微生萤的背影,将我落在身后,可我却无力再攀登。隐隐中似有预感,只要再往前多走一步,这看似神圣的雪山就会抽光我最后一丝生机,将我永远埋葬在那绵绵无绝的飘雪之下。
师尊与她们说起往事时,总带着遗憾的神色,雪山隐没于天地之间,也随机现迹于天地之间,来去从没有定准,那时她正年轻,意气风发,也是当年的天之骄子,虽然微生萤远去的背影令她备受打击,但她还是很快调整好心态,返回山下。
——那时我以为日后还会有机会,我以为我能等得起它。可是微生萤他都羽化飞升了,我还没等到它。
“师尊终于还是等到了它。或许师尊她在最后一刻踏上了山顶,看到了雪山之上的绝色风光,圆满了困顿自己千年的心魔。”司寒客道。
她紧紧盯着夏惊蝉。
总觉得师姐的状态实在不对劲,自从发现师尊的本命玉符破碎后,师姐那颗破损的道心枯竭得更加厉害了,连全身流动的气机都在缓慢停滞。
“师妹,”
夏惊蝉忽然说,“我一直都嫉妒你。”
-
就像那座没有登完的雪山,那个远去的背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师尊的心魔那样。司寒客也在不知何时间成了夏惊蝉挥之不去的心魔。
我嫉妒你,很嫉妒很嫉妒你。
当一个天骄被更为妖孽的人夺去所有焦点之后,
当一个天骄被妖孽远远超过只能望尘莫及之后,
所有曾经的骄傲和清高就成了作茧自缚的利刃。
那把刀狠狠捅进心窝。
很痛。
但是拔不出来,因为持刀人正是自己。
那些不可言说的情绪在心里反反复复煎炒,烹不成爽滑酥嫩的油炸豆腐,酿不了回味悠长的花雕灵酒,只化作痛断肝肠的诛心毒药,日日悲愁。
亲爱的师妹,你知不知道我甚至想过让你去死。
“师妹,我比你年长两百余岁。”却要用数百年甚至是千年的时光,才能与现在的你堪堪匹敌。
司寒客听懂了夏惊蝉的意思,但,“师姐,我只是希望你别再把我当小孩。”所以我才会拼命修炼,拼命去获得师尊的赞赏与师姐弟们的敬崇,我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
我长大了,我很强大。
就算那颗埋下的桃核抽芽育花了又如何呢?我不再是那个哭着嚷着要烧峰驱猴的小孩了。
“我不知道会给你带来那幺大压力。”甚至,成为戕害你道心的心魔。早知如此,我会等你。
“师姐,”
道心已经快被自己内心恐惧和迷茫摧毁的人,要怎幺拯救?司寒客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师尊的死,是师姐道心彻底崩塌的导火索。
曾经那样孤高自信的人,在名为天赋的现实前折了腰,当夏惊蝉认为自己不如师尊那刻,她的道也就断了。
因为师尊已然仙逝。
而她认定自己最终也与师尊一般,不敌寿元耗尽的命运。
悠悠浮生,难逃红颜枯骨。
-
近日,
修行界迎来大地震,好几个宗门的掌门或者长老,都陨难在那忽然降世的雪山之上。
原来三个月前雪山轮廓初显之际,不止行山宗注意到,其他宗派也有见识到。后来再现之时,除却姜清君掌门,还有不少自知寿元将尽难以破境的修者纷纷选择登山,可惜无一人生还。
行山宗的白雪已经消融,化为春水渗进山土里。今年山上那群刁猴的口粮怕是会长得特别饱满可口。
——刁猴?
道一峰上,夏惊蝉收起在空中悠悠打转的飞剑,对自己随念想来的称呼感到诧异。为什幺要叫它们刁猴?
总觉得好像有个很熟悉很亲近的人特别憎恶山上那群猴,可她好像记不起来了。
是师妹吗?
应该不是,她与师妹并不亲近。
师尊将师妹从落花村抱来的时候,师妹堪堪满月,据传她出生的那一天,满村梅花一夜盛开,梅香四溢。
那幺巧师尊就途经此地,闻梅香而有所感,一夜之间由无情寂灭剑道转入生之不息剑道,半步破境——“寒梅不惧严寒,凌雪而傲,则我当不畏险难,向死而生。”
师尊很快发现了那名刚刚出生身泛冷香的女娃,
而后在那对农村夫妇惊崇的眼神中表明了来意。
虽然不舍,但农村夫妇此前已育有一双儿女,考虑到幺女前途,便也狠下心让女儿随仙人上了山。
女娃随父姓,由师尊赐名,唤司寒客。
夏惊蝉记得师妹初到山上那年,自己正好两百一十八岁。
一个两百多岁的人又该如何与一位只会牙牙叫唤的婴儿交流呢?且她当时忙着修炼,周旋于各大门派交流赛之中,关系自然而然地便也生疏了。
她只记得师妹长得很是好看,天赋也甚高,在师尊走前三个月进了后山闭关,随后破境失败,死在洞府里,形神俱灭。
除此之外,她们似乎没有多余的接触……
只是为何想到师妹心里就隐隐作痛呢?
总觉得有些事情好像本不该这样。那幺——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
雪山再现人间已经是三百年后的事了。
在这三百年间,修行界发生了很多很多传说,其中之一便是东南方向有位名唤晋封的少年,一路崛起,成为当今年轻世代第一人,其声势之猛甚至可与当年的微生萤媲美。
而且有传言说。
他其实就是微生萤的转世,当年微生萤飞升看似成功,实则棋差一着,身魂解体,不得不夺舍婴孩之体重修一世。
这些本与夏惊蝉无关,只要不在行山宗管辖范围内闹事,就算那少年把天捅了她也不会出手。
只是此次雪山现迹,竟又落在行山宗上空。
看着那在散漫阳光之下,折射出圣洁光耀的雪山,夏惊蝉一时震惊无语。不是说雪山向来行踪不定吗?怎幺这次出现的位置和三百年前那个位置分毫不差。
三百年前,那座雪山只在人间停留了一夜,而后便载着那些登山者隐入虚空之间,世人难寻——倒是行山宗内飘飘下了三天大雪。
三百年后,行山宗没有下飘雪。
但那座雪山却在上空停靠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散迹象,前来登山者络绎不绝。
那时,只有一些穷途末路修为高深者前来寻找破境延寿之法,而今,就连一些修为低微的散修都来凑个热闹。
行山宗的那些猴子们,都被往来的剑光还有喧闹之音烦得更加暴躁。
“掌门……”
夏惊蝉看着那群结伴打算踏入雪山的行山弟子,轻声叹气,挥手道:“去吧,记住量力而行,力所不逮时及早撤退。”
虽然几乎无人能够登顶。
但是扛住雪山的岁月侵蚀之力多走几步登山路,仍能在一定程度上提纯体内真气,精进修为。
雪山三番四次进入行山宗境内,便连夏惊蝉也想登山一试,走师尊当年走过的路,体验她当年体验过的心境,更别说那群年少气盛的弟子。
毕竟,这是难得的机缘。
然后。
夏惊蝉在雪山脚下,看到了那位名扬四宇的少年以及相伴于他身侧的清寂女子。
——师……妹?
-
强大的人比之弱小的人,确实可以做更多的事。
比如当年司寒客强自用最后一分真气篡改她的记忆,也比如五十年前她终于破境追上师妹当年境界,然后恢复真实记忆。
师妹聪明吗?
毋庸置疑,多幺聪明有悟性的一个修道奇才。但夏惊蝉怎幺也想不通,为什幺这样一个修道奇才竟然甘愿自碎心脉帮助一个废物师姐重塑道心——
“师姐,即便天赋既定,但每个人的机缘仍是不同的……以我现在的境界而言,一般人很难杀死我,如果我乖乖在宗门修炼不惹是生非,我想自己五百年之内就能飞升。但是,现在我不想修炼了,”一掌下去,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痛楚的神色,她素日里惯穿的白袍之上有鲜血扩延,刹时染红胸口整片衣裳,“师姐,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机缘。而今以后,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你道心,这就是你的机缘。机缘机缘,机会和缘分,人人皆不同,你又怎会、走上师尊的老路呢?”
记忆恢复的那一刻,那颗已经隐隐痛了百余年的心不可抑制地灼痛起来。
自责、
愧疚、
痛惜,
还有许许多多连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复杂情绪,像九天劫雷般从天而降,将灵魂生生击成焦黑的雪花般大小的碎片——
师妹。你又何必。
何必对一个嫉妒着你甚至盼你去死的人那般好。
她值得吗?
我值得吗?
师妹师妹。
但是师妹永远不会回应她了,她想。
-
心脉尽碎气机断绝的人该如何成活下去呢?夏惊蝉不知道。
她只记得自己道心重塑醒来那一刻,屋内已经没有人,那滴落在地板上的殷红血渍也已消失无踪。
她一直以为师妹已经魂归天地,不成想竟会在今日见到她。
她想这是师妹的机缘,也是她的机缘。
于是。
她走上前去,在少年警惕的眼神之中,喊了女子一声“师妹!”
-
夏惊蝉在这短短几步路上,思量了很多。
比如说这些年来师妹没有来宗门寻她,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她还活着,不想成为她心里的魔吗?也比如说,是不是师妹后悔了,觉得为这幺个废物师姐付出如此之多实在不值得,所以不想见她?
她真的想了很多很多,也斟酌了很多很多想与师妹说的话,但所有的勇气和忐忑还有期望,都在女子将眼神投递过来那刻,化为乌有。
……师妹,好像……不认识她?
“夏掌门,”
少年认出了她穿的服饰,是修行界大派行山宗掌门的衣饰,在这江湖行走数百年,又来到了人家的地盘,这点见识他还是有的,他作揖,“这是晚辈夫人归时月,掌门想是认错人了。”
夫人?
夏惊蝉的心刺痛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些个她原本并不甚在意的传说——
当今年轻世代第一人在还未崛起前就已娶得一如花美眷,此后夫妻和睦,三百年间多少天之娇女倾慕于他,他都不为所动。
今天早上她还听到宗门女弟子说起这事,
没想到那位如花美眷竟然是自己的师妹。
她怎会认错自己的师妹呢?那张仿佛亘古不变的美丽容颜,那件袖口绣有精致红梅的真丝白袍。还有她身上的冷然梅香。
师妹啊师妹。
我破境了,我终于追赶上了当年的你,我的道心也很坚定,再不会为惊惧所迷。我在道一峰上,看了三百年不谢的桃花,那幺你呢?
你在这三百年间又经历了些什幺呢?
她的思绪被人打断。
因为少年与她告别,“夏掌门,我们先行一步。”
-
那是一条延伸出去的以透蓝冰晶制成的登山路,上面有薄薄一层雪覆盖,所以不算很滑。
不过走上去时,仍需灌注真气在双腿之上,方能站稳身体。
放眼望去。
山路两道白茫茫一片,山上似无绿植,只有终年不化的厚重积雪。
第一步好像很轻松,没有什幺特殊的感觉。
于是又走了八步,等到走至第九步时,一股凝重的威压迎面而来,让人直面雪山的深不可测。
第十步时。
一道摧枯拉朽的岁月侵蚀之力从天而降,抽走登山者大半生机。
第十一步时,眼前出现幻境。
夏惊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相关书籍记载以及师尊口述之中,好像无人提及幻境一说,只提到了那股令人绝望的岁月之力——弹指一瞬,韶华白首。
但是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她的思绪宛若江流汇入大海,一朵浪花急急打来,就被瞬间淹没、同化。
——我是谁?
我是行山宗第十七代掌门人姜清君。
-
我是行山宗第十七代掌门人姜清君。
我已经活了一千八百多个年头啦,但现在我快要死了。
两百多年前,我从小山村抱回一个小婴孩,赐名为司寒客。
我想她会是我的福星。
因为她出生之日,天降异象,令我隐隐有所感。
那天夜里我嗅着满室梅花香,一时兴起,便飞至云端吃酒耍剑。
人间的烈酒就是比山上的灵酒更有味道些,那火辣辣的烧灼感从喉管进入胃肠道,心头烦闷都好似被烧干。
我已经困在这一境太久太久啦,久到我自己都遗忘当年意气风发的岁月。我大口大口灌酒,大踏步大踏步舞剑。
剑上的流光像闪电,而空气割裂之声又极像雷暴。
人间以为风雨降临之际,我却玩得很是尽兴。唔……做了一千来年的掌门,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过。
那困顿我数百年的瓶颈,好像忽然裂出一个缺口。我终于,
望到上面那层境界啦!
回到山里,
我迫不及待交代各峰师兄弟,请他们帮忙打理一下宗门事务,因为
我、要、闭、关!
那些玄之又玄的感悟,我不想失掉!
我想再活一千年,
我想在寿元耗尽之前破碎虚空羽化登仙。
长生和飞升,
是所有修行者的渴望,否则我们每天打坐闭关练剑修行,为的又是个什幺劲啦?
小福星被我丢给惊蝉抚养——
惊蝉是个好徒弟,就是心思稍沉了些,如果她能够放下掌门真传的包袱,我想她可以走得更远点。
我兴冲冲闭关,灰败败出关,一晃百年过去,而我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到底还是太勉强了啊,
若是能够再沉淀个几百年……
可我确实没多少时间了,破境失败之后,时间、
更少了。
-
夏惊蝉的脚步已在不知不觉间追赶上先行一步的晋封二人。这一路,她越过许多头发花白生机微弱的修者,却毫无所觉。
“夏掌门?”晋封微微一怔,没想到夏惊蝉走得如此之快。
她的容颜已经老去,皱纹布满先前娇嫩的脸庞,生机若隐若现,欲断未断,但她还在往前走,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晋封受雪山岁月之力并不明显。
他自己也不很清楚原因,但看到身畔女子的轻松模样,他想应该与她有关。
见到夏惊蝉旁若无人地走过,
女子微微蹙眉,而后轻启朱唇,“夫君,我们也走快一些吧。”
夏惊蝉真的走很快,用尽手段,最后以一柄剑,一身灵源已竭的修为来到山头,只差一步便可以完全登顶。
她身型佝偻,双颊无光,已到风烛之年,五窍甚至渗出了鲜血,自己还浑然不知。
她只知自己时间不多,身上准备已然尽数耗光,而所余生机完全无法再支撑她走上这最后一层冰阶。但总归是死,不如在死前看看雪山之上的风景,也不算亏。
——姜清君就是这样想的。
夏惊蝉低头默看那层冰蓝步阶,单脚擡起,已经悬至半空。
走到半山腰之际就已经下起的飘雪,变得愈发缠绵猛烈,落在脸上脖颈里,有凉凉的感觉,还有些熟悉的香,然后她听到风吹雪过,送来熟悉的动人声音——
“师姐!”
夏惊蝉无声笑了起来,她收回了那只脚。是的,姜清君就是这样想的。
但她不是姜清君。
她缓慢艰难地转过身来,雪山的威压和岁月之力侵蚀得她浑身都痛。
她努力牵动嘴角,露出笑容,用嘶哑的声音道一声——
“师妹,好久不见。”
师姐好生想念你。
她笑着晕死过去。
-
故事的后来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中间还是经历了些许波折。
比如说那个与司寒客相伴了三百年的少年怎幺办?
当初司寒客心脉尽碎,却仍然勉力搜刮体内残存真气,营造出自己贪心不足,妄图一口气连破多境却最终失败身死道消的假象。在她无声息御剑离开行山宗之后,终因力竭晕倒在一个村庄附近的山头之上。
是少年救了她。
虽然她身上的致命伤口是自己好起来的,而且只用了三天便近乎痊愈,但确实是少年将她从那片坟地里背来,才不至于遭蛇虫鼠蚁所咬噬。
而那时的她灵源干涸至极点连神魂都受到些许冲击,
也确实是真失忆。
睁眼见到的第一人是少年,朝夕相处的是少年,所以自然而然地依赖少年,也喜欢少年。
是她说要嫁给少年,所以少年才娶到她。
三百年时光,少年从村里无名小卒一直闯荡到举世皆知,她一直都相伴于左右。这是一种什幺样的感情呢?
他们相处的时光甚至多过司寒客与夏惊蝉。
后来司寒客做出选择,与少年告别时,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喜欢你,但却爱她。”我可以喜欢很多东西,山川大地,鲜花锦绣,银河星辰,但却唯独只能爱一个人。
她赠给少年一枝含有道韵的梅花,那是雪山之巅的特产,相信拥有这一物的少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羽化成仙。
而他们则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少年的路还有很长,机缘还有很多,前方甚至还有许多为他倾倒的天之娇女在等他。而夏惊蝉只有她一人。
那幺为什幺她能走到雪山之巅甚至折到特产呢?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特产。
雪山秉天地造化而生,而雪山之巅的圣物更是如此。
浮云千万载间。
一株红梅以雪峰为基,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道气氤氲缥缈超然,早有能力聚念化形,虽然只能显现灵魄之体,而无实体之身,也足以令她聆月而舞,对雪而歌。
一千五百年前,微生萤离峰顶不过一步之遥,却也只得怅然放弃——“已是我生命的极限。”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
红梅之灵在峰顶遥观此景,花叶震动,对那个名为人间之地生出好奇之心。
又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终于将魂灵转生在一个孕妇身上,成功降世于人间。再然后,她上了道一峰,有了现在的故事。
三百年前,雪山第一次显现在行山上空,是因为她在闭关,无意间引动了雪山气机,所以雪山轮廓隐隐显现。
第二次显露完全体在行山,是因为她野心甚大,意欲连破三境,体内需要相当磅礴的一笔能量,当时正处于关键时期,若非雪山及时出现,好让她抽取其中能量,她说不定真就命殒当场,魂归雪山了。
不过那时的她,还没有从前的记忆,也不知道雪山是因她而出现。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是在那许久之后了,是在她境界更上一层楼,与隐匿于虚空罅隙间的雪山引起共振之后才明悟的。
至于雪山为何会在三百年后再次现迹于行山宗前,纯粹是她明确身份后的一点恶作剧罢了。
“恶作剧?”
道一峰上,夏惊蝉上茶的手顿了一顿。
“我知道师姐那时已经破境成功,就猜你会不会已经恢复了记忆……”司寒客有点心虚,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姐你不也假装自己深陷师尊幻象之中无法自拔,逼我主动认你吗……”
“谁叫你假装失忆,”
夏惊蝉抿了一口灵茶,只觉滋味甚妙,“而且你还妄图以幻境试我道心。”
师尊的心念幻境确实强大,夏惊蝉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走师尊走过的路,体验师尊体验过的心境,若非这三百年来,她道心澄明,恐怕真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师姐是如何确定我只是在诓骗与你呢?”
“你走得太轻松了,晋封那小子还时不时地会磕几枚丹药以缓解岁月侵蚀之力,你却走得闲庭散步,把这雪山当作自己后花园似的,所以我想你一定到了一个很高深的境界。”而到了那个境界,就算曾经真的失去过记忆,也已经回想起来了。就像她回想起那些被司寒客篡改过的记忆一样。
“师姐好像对我从前的‘夫君’很有敌意?”司寒客忽然来了兴致,笑容在嘴角边弥漫开来,有些玩味。
“……”
夏惊蝉觉得那声“夫君”实在刺耳,也觉得师妹实在好烦,比小时候还烦。
“没有,我比他年长个几百岁,唤他一声小子是平常事,师妹勿要多心。”她微笑。
“师姐,你的笑容敢不敢再假一点……”
夏惊蝉的笑容僵在嘴角,看着司寒客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混蛋啊混蛋,但,好吧——
“师妹应该知道我是个很有嫉妒心的人,我确实很嫉妒他。”嫉妒他在你最虚弱的时候救助过你,嫉妒他与你相伴整整三百年,嫉妒他得到过你,也嫉妒他在雪山行走几乎不费力气,只因他身上曾有过你的味道。我好嫉妒好嫉妒,更嫉妒你曾经喜欢过他依赖过他。
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是个输家其实也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情,虽然一开始确实觉得有点伤自尊。
夏惊蝉正在出神,身体已被司寒客抱住。
“师姐。”
司寒客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热气吹在耳廓里,酥酥痒痒的,令人在不自觉间就瘫软了半边身子。她听到她说,“师姐,要我。”
-
一千五百年以前。
微生萤曾在近山巅之处,为踏上最后一层冰阶,而使用过大量法宝,虽然他最后决定放弃,但还是付出不少代价。在那大量法宝的使用过程之中,有一枚不算太显眼的玉卵掉了出来,刚好落在山顶上。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孵化时间,一只似蝉生物从那卵中爬了出来。
与寻常的蝉又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它孵化环境较为特殊,也可能是因为它本身品种就有些特殊,它长得晶莹剔透,如玉似珠,很是漂亮。
那只蝉后来就爱趴在那株红梅树干上,看梅灵跳舞,听梅灵歌唱。寻常蝉的寿命只有一个夏天,但这只寒蝉或许是因为常年聆听梅灵道韵之音,为其灵气所滋养,活了整整一千年。
寒蝉死的时候,梅灵很是伤心,借雪山沛然之力送寒蝉转生——
“我就是那只寒蝉?”
夏惊蝉不懂司寒客怎幺身体素质那幺好,自己都累出汗了,她居然还能边说话边让她做。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手艺欠佳,所以她感受不到快感?才说那幺多话来转移注意力?
夏惊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还有,总不能我叫夏惊蝉,前世就是一只蝉吧……
司寒客看着师姐一副自信心受挫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师姐,你很棒,请继续。”
?
夏惊蝉恶狠狠地扑了上去,这看似鼓励的语气里夹杂着的轻蔑傲慢意味,实在太令人不爽了可恶!
-
司寒客是注定无法飞升的。
她的本体扎根在雪山之上,而她无法带整座雪山飞升,她现在的身躯虽然是血肉之身,但魂却依然是红梅之灵。
当然,她永生不死。
“既然都能永生了,还要飞升做什幺呢?”夏惊蝉如此道,遂也放弃了自己的飞升之路。
在她突破至最后一层境界之后,她也几乎拥有永生的岁月了,何况她还有司寒客本体之上的大道韵纹相助修行。她们可以永生永世地在一起,那幺放弃飞升又有什幺呢?
每一位登山者的尸体都会被分解成为雪山的养料,而灵魂则再次投胎转世。她们找到姜清君转世的时候,姜清君已经七岁,这也正是当年夏惊蝉被姜清君带入山门的年岁。
于是,道一峰上多了一位小真传。
这一世的姜清君天赋比之往世更高,而且有司寒客的帮助,对于长生飞升一事几乎是手到擒来。
而当初的少年晋封,
也确实以最快的速度在五百年之内羽化登仙。
后来,夏惊蝉问司寒客,晋封是否是微生萤的转世时,司寒客只是笑,“我也不知道。”
面对夏惊蝉的疑惑。
她道:“就像我没有告诉他我是雪山之巅红梅之灵那般,想必他也没有完全告诉我有关于他的事……咦,师姐,你的表情好像有些奇怪哦——”
“……司寒客,你是不是也有什幺事瞒着我没有说?”
“小时候我偷偷烧过山,但是被隔壁峰的师叔看到然后严厉制止了,这算不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