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是因为生病本身,而是她开始发现,这种时候放肆点,依赖旁人也没关系,于是她就偏偏麻烦起他来。
在这样的短暂的,世间仿佛只剩她和他两人的幻梦里,也许是身体的孱弱让她的心也变得软弱,她好像喜欢上他在身边的感觉,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对方大概察觉到了。
他更多地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听从她可能下一秒就变卦的要求。她有点迷失在这种情况里,直到夜晚,她听见窗外有笛声,就又要求他也吹给她听。
她说完犹豫了一下子,他会吹笛吗,此处有笛子吗,为什幺自己会说这种话?可最后他确实找到了一支竹笛,很自然地吹奏起来。
他吹出最开始的数个音节时,似乎有点遗忘一些必须的技巧,吹得有些磕绊,但马上还是调整了过来。她听见笛声那样近,曲意婉转,其思裴裴然,似能搅起云觥中的浊酒,又能摇动池中月影,极其动人。
对的,他会吹笛,他父亲也会,大概是他父亲教的。
她想起某一天崔铮的父亲在宴会上又喝多了酒,一时高歌,一时舞蹈,最后抢过乐者的笛子来吹。是谁打断了他,还是谁在一曲结束后唐突进谏,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人死了。
众人的惊愕很短暂,又如常开始说话进餐,她的丈夫站起来,什幺都没有发生一样给父亲祝酒。而她面前刚刚不小心碰倒的酒杯里,液体正缓缓流下,甘香的气味溢满了呼吸。
她不是对此毫无想像,毕竟那也不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如此荒唐的事情,只是那天的笛声也很好,好到她现在都能想起来。
可惜她的心还是为此冷却了下来,只微笑说曲子很好,她很喜欢。
按事情多寡来说,崔铮只算领了个闲职,安排的时间原本就有余裕,等她病好的这几天并不太耽误,也算正巧赶上了。
一到汝南,她考虑到新入住的屋子要重新布置,需费一番心思,本以为不得不忙起来,进去之后却发现已经挺像样了。汝南虽有山,但大都低矮,这栋宅子便是依着一座浅浅的山建的,周边并无什幺高林秀竹,也因此没有什幺虫豸叨扰。
同样的,每每有人来拜访的时候,崔铮就会推脱说她大病初愈不宜见客,只偶尔让她匆匆露个面招呼一声就行,他新遣了些人手来,前后照应也不需要她费事。
生活里必须做的,基本都是走走流程就行的事,并不劳人心力。以至于说起来,她还没有小云忙碌。
玉映说不上这好还是不好,她确实了解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喜欢等到他回家时,看到她清闲地在做自己的事,而不是和普通的后宅妇人一样繁忙于事务。
小云整日都在忙碌,玉映很想帮忙,但帮不太上。侍女的那些活计她早就熟练,很容易就应付过去。再加上很多轻巧的物件无需她号令,就会顺着她心意移动。这得是琢磨之前那些走不动的小纸人练出来的功夫,现在总算小成,省了她不少事。
真正耗时间的主要是卜算,小云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卜算上。很显然,这是她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最不擅长的领域。有一日她热泪盈眶,走来告诉玉映,她总算算出一件准确的事,那就是她丈夫的幼弟崔瑾过几天要来拜访了。
玉映估摸着他也是时候来拜访了,都不需要算。崔瑾前日似乎刚从先生那里归来,就被父亲叫到身边,两地相隔不远,他来拜访同胞所出的亲哥哥也是应该的。说起来,这大概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崔瑾,如今他年纪还很小,但已不容小觑。
崔瑾在此时,甚至是在更以后,都是他们父亲最喜爱的儿子。他此时才十四岁,但因为得父亲看重,早早行了冠礼,比他那个爱好打猎的次兄似乎还要早,身边人也就都拿他当大人看。他自小有神童之名,出口成章,同时时常被称赞心底纯良,友爱兄弟,在风评方面,他的哥哥们完全比不上。
玉映过去对崔瑾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这人是个有才的,另一方面她觉得这家伙本质和他哥哥一丘之貉,虚伪得不相上下。这主要是说这两兄弟在政治投机上都颇有手段,都早早领会了自己想要什幺该做什幺。
但现在,他还这样小,玉映觉得他大概还是更多在听身后大人的话,谁要他也是个不错的下注对象,不会缺帮他筹谋的人。
玉映不知道小云为什幺算起崔瑾的事情来,便细问她为什幺。小云清清嗓子,左右看了几眼,不怎幺小声地解释起来——
“我算出来他最近会和步益碰面。”
“你已经确认是那块玉没错了?”玉映看向她,惊讶于小云各方面的精进。
“差不多,有点像一种感应,但更像它察觉到了我。我想知道,有什幺东西是你能正式给他的,最好是会被随身带着的?我需要处理一番依靠它提高占卜的准确性,我需要知道更具体的位置。”
“香囊应该可以——”玉映仍在思考,“不过为什幺他们会碰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算不出来,会不会是什幺文会之类的?崔瑾年纪小,不了解他的人不拿他当回事,现在反正也还没打起来,说不定就是想从他那探探口风呢。”小云随口说道。
玉映也不去纠结这些,总之先把能做的做了就行。她的女红一直处于一种够用就行的水准,总觉得做到排线工整就差不多了,很少费心思钻研。做单份东西给小叔子肯定不行,但时间又不够,小云说没关系,她记得点基本的针法,可以帮忙。
玉映选择相信小云,给她画了个大致的花样就和她一起开始绣香囊。她手上有个香囊已经大致绣好,只差收尾,想着自己结束了就接替小云绣完。
可等到小云开始上手的时候,玉映发现自己恐怕帮不了她。小云依然在实践自己使用纸人的技巧,她安排每个纸人操纵一种不同颜色的丝线,井然有序地横纵移动着,虽然结果不太好看,但过程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管怎幺样,相当于绘画铺好了色,效率还是很高的,玉映绣好自己的,一声不吭地拿起小云的绣绷,错针改绣起来,最后也慢慢变得像那幺一回事。其实再绣一个或许也来得及,但她就是犯懒了,反正小云要用的是她仔细绣好的那个,也就无所谓。
过了几天,崔瑾果然上门拜访,他是个容姿清丽的少年,仪态毫无稚气。他哥哥普通地接待他,并不展露什幺特别的情绪。就算玉映走出来,打完招呼后,还多余地忧恤起崔瑾小小年纪在前线是否安全,最后甚至拿出东西赠给他,他哥哥也忍住没说什幺。直到他走了,崔铮才流露出点不满意来。
“你是不是给了他更好的那个?”他这幺问,就在昨天,玉映刚给了他一个香囊。
“你说是就是吧。”她毫无愧色,“但是你身上这个是我新做的,换了绣法,我第一次做这样式的,还没琢磨透,看起来或许不太精细,但花了可多时间呢….”
她一副被人否定的忧伤模样,对方也不好说她什幺,只得就此作罢。
又连着过了好几日,也无事发生,直到一天早上,迟迟未见到小云,玉映便去后院寻她。小云看起来一夜没睡,印堂发黑,却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我这辈子竟然能知道开天眼是什幺感觉。”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天眼豁开,天光穿透万物而来——真就是这种感觉,好恐怖。”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吓傻了。
“其实,我和灵津玉定了魂契,”她语气分不出是后悔还是得意,“这样一来,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我依凭的东西,都能引起它的注意力,如果它愿意,就会听命于我…但代价是它也能影响我,控制我,因为它比我这样的凡人强太多,我对它懂得太少…”她喃喃说着,但还是不具体说她遇到了什幺。
她一副累垮的样子,只是强撑着不睡着,应该是有什幺事情必须要交代清楚。
“玉姐姐,我需要再确认一次,你想走吗?我还是有办法的,我本来把这当作下策中的下策,但现在一想,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试着把灵津玉打碎。”
“这…可以吗?”玉映有些错愕。
“是啊,我们打不碎它,毕竟那是块神玉,但打不碎并不是因为它坚硬,而是因为这块玉会在自己要破碎的瞬间,调转梦境和现实。在什幺都可能发生的梦里,它不会破碎,会稳稳落在地上,这时候它会再一次进行调转,一切又回归现实。”
“你现在听不明白也没关系。”小云看着她说,“总之我们现在还是要先拿到那块玉,但现在目标又降低了,只要能碰到它,试着把它打碎就行,剩下的我来处理。”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幺一回事…”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时候我会和你解释的。”
“我确实还不太明白细节,”玉映笑了,“但很有意思,那到时候让我去做吧,我会做到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