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酒吧里,不断传来呕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酸气。
吧台上,米饭在瓷盘里堆得老高。银勺尚才挖去小小的一角,但那洁白的米粒已油光冰冷,仿若一座呼着暴风雪的山岳。
在这座雪山的底下,雌性夜兔仿若泡在岩浆里。
她双膝跪地,背部微颤,额上汗如雨下。她的手指攀紧木桶的边缘,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稍稍一松,她便要昏倒过去。
嘎吱,嘎吱,靴子踩着木质地板,脚步声渐近。
“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清朗的声音响起。
颤抖停止,白嫩的手擦去嘴角的涎液。那抹银白挺直腰背,曲膝站起。
“谁说,会浪费。”
朦胧的灯光下,阿迦叶的碧眼闪烁寒芒,尖牙蒙着嗜血的红光。她的肌肉紧绷如钢铁,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呼吸间,其下蓝色的静脉一起一伏,她仿佛一颗燃烧的月亮。
【银狼】。
神威脊骨发痒,瞳孔扩大,他咧开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嗜血的尖牙。
要打吗?想杀吗?来吧,我就在这里!用你的牙齿咬破我的咽喉,用你的尖爪捅穿我的心脏!这是只有夜兔才能带来的极致享受,让我们,浴血厮杀——
咚!手指弹上他的额头。
“冷静点。”阿迦叶的声音清冷,如秋雨般浇灭了他战斗的火焰。
神威捂着额头,他愣了会儿,这才意识到,那双碧眼所注视的,是比他要更遥远的地方。
阿迦叶的眼神极暗:“夜兔的规矩是【血债血偿】,这点恩怨我还是分得清的。你,【吉原领主·春雨提督·夜王·神威】,你并未欠我什幺,相反,我欠你许多。刚刚,医疗费我已经全部转给你了。还有,多谢你,在春雨照顾了我的……”
她一顿,略略摇头。
“不,【他】的事暂且不谈。总之,这条性命,你想要也随时拿去。但是,在那之前,真正要被讨债的那家伙……”
她的视线转移到那盘米饭上。
银勺缓缓送入口中,每一寸都像是推进艰难的战线。
她的牙齿极慢极慢地磨着,仿佛在嚼着冰碴。良久,她的喉咙才微微鼓起。
阿迦叶闭上了眼,眉拧得死紧,终于是颤着身躯,将这口饭吞咽了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桌椅凌乱翻倒,呕吐声惨得要命。胃酸烧灼着她的喉咙,仿佛要烫掉所有食物的痕迹。
神威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滑稽剧。
“你,在做什幺呢?”
“……你不会明白的。”
阿迦叶喘息着,摇晃着站起,身体颤得仿佛风中的树叶。她的眼角因生理刺激湿润发红,嘴唇苍白干裂。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银勺,但那指尖却是颤颤巍巍。
一口,她又是攀着桶沿。
神威的指甲不自觉地陷入肉里。
“你不说,又怎知我不会明白?”
闻言,她缓缓擡头,极深、极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在用最细的银针,去搅动最黏稠的黑暗。
“你真的,不害怕【虚无】吗?”
“……之前,也谈过这个话题呢。”
【虚无】。那是,失去了那把【伞】的夜兔,终将被亡灵推入的地方。
没有轮回,没有救赎。冷热不再,色彩不再,声音不再。灵魂将失去一切,只除了那无尽到令人发疯的时间。
神威比上次要多考虑了五秒:“死掉的东西都只是肉块。区区活人,就不要擅自臆测死人的世界了。”
阿迦叶望着他。
“你果然不会明白啊。”她说道,“死后?那种事怎样都好。最可怕的,是现实啊。没有【伞】的,夜兔的,现实。”
阿迦叶的眉眼挣扎,每吐一字,喉咙都好似吞下一根锐利的针。
“所有夜兔都有的东西,我却再怎幺祈求都无法得到。我杀死的万物无处可归,它们没有【伞】的指引,皆向我涌来。我每咽一粒米,每啃一口肉,亡灵都争先恐后地挤进这具躯壳。而我的灵魂也越来越小,渐渐,连我自己也找不着了。如果,再那样下去……”
她抓着木桶的手指猛然用力,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
“我真的、真的好想要【伞】啊。十六岁的时候,也终于偷到手了。我很高兴,觉得只要有【伞】,就可以得到救赎。然而……”
她苦笑一声:“真是,太傻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怎样努力,也是偷不走的啊……”
阿迦叶喃喃着,视线凝在虚空:“亡灵,挤得像满员列车。再多杀一个,我的灵魂就会被挤进虚无。但是,不杀戮,这具躯壳又要怎幺活下去呢?”
“我,真的绝望了。但是,像开玩笑一样,居然出现了作弊道具——谁能想的到呢,【化学合成的营养剂】。”
她自嘲地笑了下。
“无尽的饥饿感是很痛苦,但是,不用杀戮,不用背负,不用直面堕入虚无的恐惧,这对我来说,只是有点副作用的仙药而已。”
“虽说如此,”她的视线一转,落到那盘米饭雪山上,“今天的话,总觉得再杀掉一个,也可以啊……”
阿迦叶摇晃着爬起来,那双碧眼凝视着勺中的饭粒,毅然将其塞进口中。
“唔!”半秒,她即悲鸣着佝起身躯,手指用力抠抓衬衫,似要将它皱成纸团,四肢因剧痛而阵阵痉挛。
“呜——”她捣着嘴,几乎连滚带爬地伏在木桶边缘,喉咙咕的一下,竟是倒喷出一道腥红的瀑布。
呕吐声不息。
酸气仿佛要将空气腐蚀,血腥仿佛要浸染大地。
【夜兔之耻·阿迦叶】。
澈蓝的瞳孔,倒影着那颤抖的背影。神威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答,指甲愈发用力。
他的声音清朗,毫不留情:“还以为,你的称号有什幺复杂的原因。原来,是违背了【夜兔之道】吗?”
“什、幺?”
“杀戮?虚无?【夜兔】可不会纠结这种小事,更不会纠结麻烦的过往。看上的就抢,不顺眼的就杀——【目之所及,皆为领土;吾等荣耀,浴血战场!】”
雄性夜兔喉结耸动,胸腔共鸣震颤。
夜兔古语的爆破音雄浑有力,震得阿迦叶的双耳嗡嗡作响。太古的箴言沸腾了血液,热流怒吼在每一条血管,使她浑身轰然发烫。
神威少有不笑的时候。现在,那澈蓝的眼中,是毫不动摇的光芒。它映照着,夜兔一族,那千年以前的悲惨抗战,也映照,夜兔一族,那千年以后的辉煌荣光。
阿迦叶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来,嘴角略略上扬。
夜兔夜兔的,这家伙总是说的那幺理所当然。
“真是的,都说了,我只是半只而已……”
阿迦叶呻吟着,强忍胸口的剧痛,攀着桌沿爬起来。
“抱歉,倒你胃口了吧。这副、恶心的样子……你,去别处吧。我太久没有杀戮了。如果,练习不足,如果,没有决心——”
她向银勺伸手,指尖颤抖不已,手不受控制地摇晃着,仿佛在抗争某种无形的力量。
冷汗顺着她的眉角滴落,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啪嗒砸着地板。
阿迦叶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天地似乎都在晃动。
喘息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然而,一只强有力的手,却稳稳挽住了她的腰。
冰冷的银勺塞进她的手里,神威在她身旁坐下。
“你、做什幺?”
“吃饭。”他说,视线聚在菜单之上。
“哎?可是……”阿迦叶犹豫着,眼睛移向木桶。
神威目不斜视,专心选着餐点。
“如果饥饿的时候还要想那幺多,我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腐臭的尸堆、腥秽的血水,那些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威……”
“而且,我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了。”他合上菜单,招手叫火镰过来。
昏暗的灯光下,神威微微侧脸,瞥着她那盘没有动多少的米饭。
“所以,我会盯着你吃完的——每一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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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一样的米饭,渐渐少了下去,仿若融化了一般。
阿迦叶是吃了吐吐了吃,最终也不知道肚子里盛了多少。反复的呕吐使她的身体疲惫不堪,但她的灵魂却轻盈极了,仿佛能飞跃大海。
清澈的水推到她的面前。阿迦叶小口抿着,嘶哑地向神威道了声谢。
她费了很久,才清空了一个盘子。而神威的周围却堆着数座瓷盘的高山,几乎将他埋了起来。
“雄性的胃口真大。”她轻声地笑着。
“你的也不差。”神威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多谢款待。”
火镰收走了盘子。阿迦叶的指腹轻轻磨着玻璃杯的口沿。
“我的胃口可小了。”她望着水里的倒影,“明明,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幸福,真的,只需要尘埃那样的一点点……”
她的指尖稍稍用力,玻璃杯咔咔作响,裂痕自顶端劈下。啪的清脆一声,无数的碎片自她的掌中坠落。
“啊。”她愣了下,歉意地望着火镰,“抱歉,我会赔偿的,请在结账时算进去吧。”
“无妨。”异星的卷舌音粗粗地答道。火镰跳过来,他的大手抓着抹布,一下便将碎片全都裹了起来:“若是伤到你的手,才是一件憾事。”
“哎?”阿迦叶困惑着。
火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藏在胡须下的鹰眼极为阴翳。
“这顿饭,不收你钱。我只有一个要求。出拳之时,要用尽全力。”
“……这,还用说吗?”
阿迦叶露出尖牙,攥紧拳头,浑身紧绷着站起。
“现在,就要去吗?”神威擦着嘴问,“之前,你还一直拦着我。”
“因为,你还太嫩了。”阿迦叶说,忽略了神威锐利的眼神,“你的性子直得要命,几乎就是雄性夜兔的典型。但是,黑曼巴,那家伙和人类待久了,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时候,第一堂战斗课的时候听过吧?战斗的第一条,就是知己知彼,而你对黑曼巴知之甚少。”
她眼神微暗:“杀人容易,但想要成为【血磨盘】的领主,却并不是那幺简单的事。”
“神威,你很强大,或许连海啸也能劈开,但是,我若要你饮尽海洋,你又要如何做到?”
厚重的黑云压在那双碧眼里,但神威只是轻轻一笑。
“海洋?我怎幺觉得,我要喝下的,只是一杯甜到发腻的饮料?”
【宇宙海贼·春雨】,曾是宇宙最强大的跨星际犯罪组织。然而,四年前,在一场波及整个宇宙的星际大战中,这样的庞然大物却元气大伤。
资金赤字,人员减少,地盘被抢,宇宙警察甚至取消了他们的通缉令。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春雨】已是过去式了,某个夜晚,一张裹着防晒绷带的笑脸,却比着耶出现在了每一个银河联邦公民的终端上。
公民们不认识这张笑脸,不过,背景的墙角,却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庞:银河联邦的大总统安详睡着,脸上到处都画着黑漆漆的涂鸦。
一时间,【夜王·神威】的名号传遍了整个宇宙。春雨提督的恶作剧,让他的部下掉了不少头发,却也使组织的名气水涨船高。
生意兴隆起来。海贼不认什幺狗屁道理,只认闪闪发光的黄金,只要开价足够,他们便是再忠诚不过的道具。
神威所率领的春雨,渐渐打响了【宇宙最强雇佣军】的名号。他们的呐喊响彻上千颗星球,热血浸透了繁星一般多的战场。
短短四年,神威便夺回了【宇宙海贼·春雨】的全部荣耀。
他所经历过的炼狱无人能比。血磨盘这几天,简直像在天堂度假。
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来,阿迦叶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她深呼吸了几下,却仍是摇了摇头。
“神威,你在讲胜利的事。但是,血磨盘,是只有输掉才能统治的地方。”
血腥味忽地消失了。
“……你和他,说了一样的话。”
“他?”
“蝎针。”
这个名字如闪电劈上阿迦叶的身躯,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瞳孔扩张,仿佛又映出了那张微笑的面庞。
“是这样吗,蝎针……”她的声音饱含痛苦。
“那句话是暗号吗?还是说,是什幺谜语?”
阿迦叶望着他,缓缓摇头:“不,那就是字面意思。”
她轻声喃喃:“你若要使神明跌下神坛,只有让其犯错。即便,这意味着,你会输掉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