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真冷啊,外面的风呼啦呼啦地刮着,力度大的能把郑娟家里纸糊的窗纱吹破,幸而有炕下煨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还有呛人的白烟,往身上搁条厚被子才能舒舒服服的在冬天过下去。
郑娟趴在小桌上认认真真地串着糖葫芦,两条鸭羽一样黑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口,衣服敞开,胸前的皮肤白亮,又因为热气蒸腾得泛红。
“姐——”
门栓堪堪挂着,吱呀一声推开,光明手上拿着东西,是信封,他眼睛毫无焦距,面上却是带着笑的,郑娟回头一看,就知道是周秉昆的信了,他是她们一家人的恩人,光明自从见到周秉昆以后,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郑娟见了,咬着嘴唇,睫毛抖了抖。
她从光明手里接过信,她没读过书,但是字大多都是认识的,一行一行看下,她愣在原地,光明半晌听不见郑娟动静,着急地问:“姐,秉昆哥写的什幺啊?”
信纸被郑娟的手指摁在胸口,油光水亮的两条大麻花辫晃了晃,她实在是一个漂亮女人,皮肤又白又细腻,她不爱出门,因此即使没什幺钱打扮自己脸上也没有凛冽寒风吹出来的红晕与冻痕,她弯着嘴唇,眼睛也是弯的,一看就开心极了,可惜光明看不见,但是光明和郑娟生活了这幺多年了,她不哭出声光明都知道她哭了,她笑,光明也知道她笑。
所以没动静光明也不担心。
郑娟从桌面上取了一个山楂球塞到光明嘴里,毫无准备之下光明直接被酸的牙倒。
“炳坤他说……”
再高兴郑娟说话的声音都是柔柔的,一点脾气都没有,温顺的叫人以为她是一坨棉花。
“他说叫我过年去他家呢。”
光字片的男人再不济,其他家女孩儿再不愿意嫁到那里去,对于来自太平胡同的郑娟,已经可望不可及的了。周秉昆是个好人,郑娟中意他,所以她鼓起了勇气,就算周秉昆拒绝她骂她不要脸也好,她想争取一回。
她现下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周秉昆。
郑娟跑下床,宽敞的上衣下两条光溜溜的腿,白的晃眼,而房间里只有一个瞎眼小孩,她没什幺花色漂亮的新衣裳,只把外套比在肩上,照着铜镜,半晌,忧愁地叹了口气。
炳坤……他爸妈瞧得上她吗?
没几个人能看上她,郑娟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她前一个丈夫涂志强没了,郑娟知道其中的真相,可是她觉得那比涂志强是个杀人犯这件事儿更不堪更难以启齿。
暂且不提这件让人懊丧的事情,郑娟把衣裳撂在一边,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匍一打开,清新的茉莉味儿便飘了出来,是炳坤送她的。炳坤说厂里发的东西他没要和别人换了点儿钱给她买的,为此他妈妈还念叨了好几天。郑娟会心一笑,食指尖挑起一点儿香膏,她细致地涂抹在她因为空气而显得有些干燥的脸颊上,一点点打圈,然后美得她瞅了好一会儿镜子,脸蛋发着光。
郑娟容易乐,往日里水自流眼中的悲苦不过是被压入绝境一点光芒都见不得,前路一片茫然的中单压得她眼角眉梢都动弹不得,如今来了个周秉昆,给了她一点希望,郑娟就能继续挺起腰杆过。
光明看不见,因而耳朵的听力尤为敏锐,自然听得到他姐一会儿悲一会儿乐,心里纳闷时候,听郑娟声音柔柔,“光明,我大年夜就不在家,我准备好了饭就走,你在家里看着楠楠,吃饱了就睡。”
光明点头答应,他为他姐感到高兴,于是伸手,摸了摸楠楠,他睡着了,脸颊一动一动,光明觉得可乐,“没事儿,你去吧,姐,秉昆哥叫你去,是好事儿。”
说明周秉昆是真打算对他姐负责,而不是玩玩……光明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是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郑娟被光明打趣,脸庞发烫地低头,小声说,“别瞎说。”
周家里这个年准备的极为高兴,周母叫她儿子炳坤早前念信的时候,已知道她大儿子秉义要带着新媳妇冬梅回来,就是她惦念了很久的女儿周蓉也是,今年总算是能过个团圆年,多难得,周母早就动力满满的开始采购年货做准备起来。
她使着劲儿擦玻璃,略一斜眼就看见炳坤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地,手里拽着个豆角,不知道在想什幺。
她摇了摇头,想说什幺又没说,得,不捣乱就成,她哼着歌儿,盯着窗上的污渍狠擦。
周秉昆的确是在想事儿,想郑娟。
他就是想到那晚上躺炕上,郑娟窝他怀里,小声问他过年干什幺,说完就闭嘴觉得懊恼,周秉昆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郑娟想什幺,但是他当下没拆穿,就闷声说他家里人都回来,家里估计坐了菜,走不开,郑娟当时沉默了一会儿,再没说话。
周秉昆当时就想郑娟是不是想留他吃饭,女人低垂着眼眸跪坐在炕上柔顺地给他穿上外套的倩影在周秉昆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夜晚在自个儿家里床上左翻右躺地睡不着时,翻了个身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下了那封信。
不过写是写了,一想到他爸,周秉昆就有点怵,可再怵能咋,他想给郑娟一个名分,虽然郑娟刚开始跟他的时候嘴里是说无所谓名分,可周秉昆最多只是老实本分,他不是傻,怎幺会看不出来枕边人的心思。
“妈——”
周秉昆突然叫,“我给我爸买两条烟!”等到周母回头,就看见她小儿子飘出去的衣角,这让她不由纳闷,她这儿子什幺时候这幺会来事儿了?最后周母胡乱找了个借口,心想果然就是工作了以后锻炼人,她这木头脑袋的儿子总算开窍,不过她没忘记到门口扒着门框,大喊,“别买太贵的!”
周秉昆头也没回地“诶”了声回应。
还得给郑娟扯匹布才行,毕竟是过年嘛,周秉昆美滋滋地抱着他爸的烟。
周秉昆寻思的是等他爸回来了一泡脚抽上根好烟,大过年的时候他也不好生气,不说把郑娟的事儿敲定,总也是过了明路。周秉昆想的清楚,他不跟郑娟结婚也不跟别人。既然如此,总是要先给郑娟把心定下来,她老那幺慌里慌张,他舍不得。
如是,大年三十就在郑娟和周秉昆的共同期待中缓缓到来了。
郑娟在这天穿上了周秉昆给她的那匹布料做的棉袄,洋红底,小白花,衬得郑娟容光焕发,她抹了香膏,今天甚至难得奢侈得给手上也抹了点,油黑的辫子垂在胸口,是一道饱满的弯弧。
去人家家里做客当然要带点东西,郑娟带了包糖,围了围巾嘱咐好光明就把门带上走了。天上零星飘雪,郑娟一吸气一吐气就是一个白圈,不过不如雪白,周秉昆本来是说他来接她,让郑娟给拒了,她那时候困的,就说,“一点路,你来这幺多次了,还不兴我过去走一下你走的路。”
周秉昆没说话,郑娟就趴他身上,眼睛不睁地捏了捏周秉昆肩膀,“再说大过年的,你跑出来找我算什幺事儿,我去你家敲门就行。”
周秉昆说:“那行,光字片前头有个院子的就是我家,你到了敲门。”
往常周秉昆都是骑自行车来的,郑娟拎着糖,人直往衣服里缩,心想平时不觉得,自己走一下才知道挺远,因此她不由得更为感恩周秉昆。
她爱他,更是把他视为自己的恩人。
郑娟体力不错,毕竟自从她妈走了就一个人照顾自己的瞎眼兄弟和襁褓里的小儿子,能柔弱到哪里去。路上薄薄一层雪,郑娟走过,那脚印又很快被新的雪覆盖住了。到了这时,路上已经没什幺人了,郑娟原本还怕找不到路,结果略一看就见到了那个带院子的房,显眼极了,原先周秉昆还和她抱怨过厕所挨他家很近,不过冬天冷峻极了,因此这唯一的缺点也被掩盖住,郑娟打眼一看,就只瞧见了好处,周秉昆真好,她站在低处,把周秉昆放的高高的,现在那高处还加上了这座房子。
到了门口,郑娟从袖子里伸出手,小拇指被糖包上的绳子勒出了一道痕,她轻轻扣了两下门,就听到院里急促的脚步声,“来了——”来人的声音在郑娟雀跃地心脏中压过了凛冽寒风,门倏然被推开,郑娟已经弯起了笑眼,擡头却见来人是一个面容陌生的男人,说是陌生,又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对方见她也是怔然,郑娟局促的眨了眨眼,紧紧捏着包里的糖,紧张地连气都不敢喘,然后就见对方说,“你是我弟叫来的吧,走,进来吧。”
郑娟憋在心口的气悄悄放松,跟着男人进去,目光落在男人瘦削的背上。
周炳坤已然向他哥提起她了。
郑娟没想到,她以为周秉昆就是把她当作好友叫来,即使冒犯又突兀,但她仍旧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