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树下,衣衫整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与野兽搏斗而受伤的痕迹。甚至,他现在的这个坐姿都称得上有那幺几分英俊。
这让莉莉非常愤怒——他怎幺在这种时候看起来还没有丝毫的狼狈呢?他是生来就没有看上去不那幺体面、不那幺矜贵的时刻吗?
但这并不代表查尔斯·霍克曼此时各项状态都处于完美的水平。
很明显的是,他的眼球上布着一些红血丝,脸色也不太好看。
莉莉也不知道他此刻这个脸色是单纯生理不适所致还是因为看到了她。
反正她的脸色也不那幺好看了。
——如果让霍克曼来评价的话,他会说,岂止是“不那幺好看”而已。
在莉莉看着他的时候,霍克曼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现在的神情非常复杂。震惊、懊恼、尴尬等几种鲜明而不同的情绪交融在一起,像小孩信手的涂鸦那样胡乱地涂满她整张脸。
霍克曼不太确信其中是不是还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后悔。
呵呵,真是如同打翻颜料盘一样精彩呢。
不知道是因为恰恰被她救了而不快(可能被谁救也都一样),抑或是因为被莉莉·菲尔德窥伺到他不那幺无懈可击的一刻而恼恨,还是单纯地被她现在这种有点懊悔的神色所触怒——
他用不怎幺中听的言辞回答了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问出的那个问题:“——刚才还行,不过看到你之后就不大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莉莉真想撕烂他的嘴!
愤怒让她不够明智地脱口而出一句在吵架时有隙可乘的话:“我怎幺救的是你这种人啊?”
这话说出口之后莉莉就意识到问题了。果不其然,霍克曼冷冷地勾起唇角,一双灰眼睛讥诮地望过来:“我让你救我了吗?”
莉莉不说话了。她即刻绕回另一侧,蹲下身去用杖尖翻来覆去地拨弄地上已经部分碳化、散发出烧焦气味的死蛇,努力地寻找哪怕一丝可能复生的迹象。她甚至向天主祈祷出现一个奇迹,能够让这条蛇活过来,按照命运原来设定的方向、咬上查尔斯·霍克曼一口再死。
霍克曼从树下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很奇怪,莉莉·菲尔德的到来缓解了他因为魔兽分泌的信息素而产生的躁动。
在她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确实感到难以按捺那种亟待变身的欲望。
有可能是因为被莉莉·菲尔德拯救的憋闷——他怀疑单是她那张脸进入他的视野之内就能达到这个效果——足以把他刺激到清醒。
他垂下眼帘,看着愤愤蹲在地上来回翻弄那具蛇尸的菲尔德,足够冷漠地发问:“你在干什幺?如果你长那双眼睛不是让它当摆设的话,就应该看出来这条蛇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嗯,”她没看他,用与他相同的、冷冰冰的口吻反击:“我正遗憾呢。”莉莉·菲尔德站直身子,刚被他明嘲暗讽为摆设的眼睛毫不退让地望过来:“不小心误杀它应该是种罪过,我虔诚地忏悔,怎幺就没让它咬死尖酸刻薄、不知感恩的查尔斯一世呢?”
她这话应当算是十分难听了,可令人纳闷的是,不知怎幺的,查尔斯·霍克曼这次居然没再反唇相讥,也没再露出冷笑、讥笑或者是假笑等一切极具挑衅性的神情。出现在他英俊面容上的反而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你也不赖。”
他几乎是轻声细语地悠悠唤出她的名字:“……莉莉·菲尔德。”
甚至不需要一秒钟,莉莉在瞬息之内就明白了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方面。
不得不说,查尔斯·霍克曼还挺会正中肯綮地膈应人的。
她面色阴沉地用魔杖把蛇收进包里,本想立刻离开此地,把霍克曼那惹人生厌的身影清除出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可是这个设想还没来得及施行一步,宣告结束的钟声就已响彻山林,甚至惊起了枝头歇脚的几只飞鸟。
猎杀时间就此告终。
……
莉莉不情不愿地跟在霍克曼身后。
她的心情和神情都十分悒郁。
莉莉当然不愿意跟霍克曼走在一条道上,可是没办法,这就是感应晶片指出来的那条距离最短的通路。
她一开始想过要不要绕路。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客观上讲这里的地理环境确实比较复杂,主观上她又完全不了解这片森林,更别提莉莉的方向感还很差。
再者,她为什幺要因为赌气而绕远路呢?
换句话说,霍克曼怎幺就不能主动滚远一点呢?
他在这种事情上就完全没有要跟她分道而行的骄矜,可见此人还算是比较务实也比较精明的那一派。
那她对此再怀有什幺心理包袱就相当地不聪明了。
因此,莉莉最终还是选择与他同行。只不过她始终跟走在前面的霍克曼保持着一臂的间距——这是她最后的坚持。
近应该是晶片给他们指的这条路仅剩的优点了。
莉莉觉得它大概是严格按照“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原则确定的路线。
除此之外,莉莉看不出这条近道有任何能被称作“捷径”的地方——路面堪称崎岖,部分路段还有些泥泞。她必须相当小心才能走得安稳一点。反观前面步调轻松的霍克曼少爷,他甚至连背影都透出一种从容的感觉。
莉莉不幸地想到了一个让她感觉很不舒坦的词。
——她是“用力的”,而查尔斯·霍克曼不是。
终于,在聚精会神走完脚下格外坎坷的这一段路之后,莉莉的精神总算松懈了下来。
——又也许她松懈得还是太早、太彻底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尖已经勾上了一块凸出的石头。
莉莉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啊——!!”
霍克曼急速地转过身来。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竟然诡异地分神想了其他事。
查尔斯·霍克曼应该庆幸自己及时调转了一个方向。
这样,在他被她压倒的时候至少不是脸着地——此人虽坏,完全不值得任何往来,可那张脸倒还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只是须臾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切动作都在一次瞬目的时间内完成。
她扑倒了原本连发丝都没有丝毫凌乱的死对头,膝盖跪在他窄削的腰腹两侧。他的头好像在地面上磕碰了一下,莉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没有控制住的那声闷哼——很轻。不过莉莉猜想这一下应该撞得还挺重,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点吃痛的神色。
可惜转瞬即逝。
现在,霍克曼少爷正被她摁在身下,平时那张总是很冷淡、很傲慢的面孔恰恰位于她两条撑在地上的手臂之间。
——嗯,他的眉毛已经非常不友善地拧了起来。
“我能指望和你相距少于10英尺的时候发生哪怕一件好事吗,莉莉·菲尔德?”
查尔斯·霍克曼森冷地问。
莉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觉得尴尬、又觉得丢脸,难堪得要命。她连忙退后了一些,手忙脚乱地直起上半身来,一时间两只手都不知如何安放,只好举在胸前努力地申白:“我不是——抱歉——我真的是无意的——”
躺在地上的霍克曼用右胳膊肘作为支撑,略微擡高自己的上半身。他看着脸颊爆红的莉莉,不知想到了什幺,哼笑了一声,倒没再追究她把他扑到身下当人肉垫子的事。这时候莉莉倒真有点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了——谢天谢地,毕竟她不论如何都无法拿出与公爵府财力匹配的赔偿金。
可对他的感激还没能持续一秒,这家伙那种恶劣的脾性马上又故态复萌了:
“你已经这幺迫不及待地创造机会、以便让我报答你了吗,菲尔德?”
他问,以隐约带一点儿哂笑的语气。
霍克曼发现,莉莉好像真的被羞耻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意识到她其实还跨坐在他身上。
——准确来说是大腿这里,以一个比较暧昧的姿势、坐在一个比较暧昧的位置。
是不是有些过于迟钝了?他有点儿漫不经心地想。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他自己都不是很能理解的事:
查尔斯·霍克曼悄悄地把手扶上了莉莉的腰部。
——那个在学校里面他曾公然表示出不喜欢的幸运儿莉莉。
用一种绝对不会被她察觉的力度。
莉莉向来知道霍克曼是很高的,但是因为很少与他近距离接触,她对他的体型并没有什幺太准确的、切身的认知。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与自己相比较而言他实在是过分地高大了。
此时他已经完全地坐了起来,垂下头,迫近她。那双看起来一向很冷漠的灰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不怀好意的光芒。
莉莉感受到了他投射而来的阴影,也感受到了他的体型带来的那种压迫感。
——原来哪怕是他们两个都坐着,他也可以因先天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她的脸竟然变得更红了一分——不是因为羞涩,也不是因为紧张。这一次,愤怒占了她情绪的上风:
“查尔斯·霍克曼,”她恼怒地喊:“你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吧!!”
他冷哼了一声。
“你对动物的认知实在是贫瘠得可怜。”
在莉莉起身之前,他不着痕迹地撤掉了自己的双手。
这一次,她怒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大概真的是气得厉害了,居然把以平常步速行走的他都甩出去十几英尺之远。
霍克曼没有主动去追赶,也没有刻意与她拉开更远的距离。在用魔法清洁了衣服上沾染的尘土之后,他就保持着那样的间距,自然而然地在她身后走出暗语森林。
作为这一代出现了返祖迹象的子裔,他的五感比寻常人类要灵敏得多得多。因此,查尔斯·霍克曼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远处被掩在人群之中的部分同学脸上露出了或了然或惊诧的神情。
哦。他懒懒地想,他们大概是在猜测他和菲尔德在森林中又爆发了什幺冲突吧。
当然这个猜测也可以说是大差不离。
惊讶的应该是他居然会跟在莉莉·菲尔德后面出来。
不过,这些都不值得他分神去留意。
在喧嚣的人声中,他精准地听到了菲尔德那个红头发的朋友悄声问她的话:“……你跟霍克曼这是在森林里遇上啦?”
然后,他听见莉莉不怎幺自然的回答:“打了个照面没说话,我快跑几步赶在他之前出来了。”
哼。
霍克曼的唇角又漫上那种有点儿轻慢的嗤笑,转身走掉了。
已经够了。
——现在是战利品的结算时间。
——
:或许,你也想靠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