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上条けんと

举目皆白,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院内身着制服的护理师们,人也是白的;与已经被通体染成漆黑色的胜也丝毫不衬。

他不喜欢这里的生活。

尽管一切都没有问题,但是胜也总觉得这里很无聊。

疗养院里,没有性爱,没有酒精,也没有香烟。这种平淡的生活,会让他又开始想念勇人。或许在他刚出生时,本来是并不需要香烟与酒精的,可是如今的他若是想继续活下去,便不能再缺少这些,否则日子就变得太过难熬。

胜也的伤残程度比其他人更重,从早到晚都需要被照顾,因此他有一位专属的男看护。

这位看护每天早上八点时,会为他送早餐过来,喂他吃饭,替他丢掉昨晚包上,已经沾污的尿布,并换成新的。

中午十二点时,则是准时过来送中餐,喂他吃。

下午三点时,会送点心过来,喂他吃点心,通常会是蛋糕、饼干、泡芙或者冰淇淋。

晚上六点时,会来送晚餐,喂他吃。

晚上八点,看护来帮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包一张新的尿布。

胜也从来不要求看护将电视关掉,因为他连滑手机的办法都没有;倘若没有电视,他便无聊得没有任何事可以用来打发过剩的时间。

不必再出去工作、赚钱的他,总觉得自己是不被任何人,更不被这个社会所需要的;无法对任何人有贡献、无法对他人产生意义。正是因为自己与病友们都是这样的人,才会被政府集中收容。

过去的自己,哪怕再败类,在圈内的SNS上也是有讨论度的,是有人关心他、注意他的,还有好多人想跟自己打白砲;然而,接下来的余生,很可能就这么寂寂无名地在这间白色的监狱一角中,无声而寂静地死去,他不想变成这样。

这半年以来,没有一天,胜也睡得着觉,他每天都在反复想这些,『我已经是没有用的人,或许我死了,对这个国家、社会更好。』尽管他也质疑过已经腐朽、没有未来的日本社会,是否多他一个蛀虫不多、少他一个蛀虫不少?

对一个人而言,最可悲的莫过于,就算自己哪一天忽然消失了,社会也不会因此变得更坏或者更好;就好像自己的存在与这个社会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自己并不是社会的一份子,社会也并不将他视作一份子。

水上胜也,这个人的存在,对群体而言如此疏离;却依然活在人群中,而非离群索居。

天气好的时候,男看护会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出去晒太阳。

胜也看到广场上没有手的人,在锻炼自己的腿;没有脚的人,在用手举小杠铃。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外面晒太阳。

看护问他:「胜也先生,您不开心吗?」

胜也回答道:「我没有手也没有脚,就不能做这些运动了。」

在那名看护的眼里,胜也望着他时,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对钻石耳坠。

看护笑道:「没有手、没有脚,也有能做的运动啊。」

那人笑得很干净、爽朗,胜也听了这话,内心的思绪却千回百转,怎么想,都是往色情的部分。

他心想:『是我想太多了吧?』

「对不起,请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注意到胜也的迟疑,看护问道。

胜也没答话,那名男看护先主动道歉,「如果让您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得说声抱歉。」

日本人的脸皮向来很薄,何况是像他们这些住在都市里的人,胜也忙应声:「没有,没有的事。」

晚间六点,男看护敲了房门,在门外喊道:「胜也先生,我送晚餐过来了。」

「请进。」胜也说道。

男看护打开了房门。胸前明晃晃挂着的职员证上,写明「上条」二字。

上条在胜也的脖子上围好了餐巾,「今天吃咖哩饭呦,胜也先生喜欢吗?」

胜也不置可否;他很感谢看护对他的细心,但总有种感觉,这名看护对他并不礼貌,自己的年纪比他大,都快三十了;对方才二十出头的岁数,却开口闭口叫他的名字。

他故意不答话,面上甚至闷闷不乐的,或许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享受着国家对他的好处,却还做出百般刁难的模样,可他其实只是不想要上条再继续靠近他、搅扰他的思绪,哪怕他做不到主动退出,更没有其他的选择。

上条熟练地将床上小桌,在胜也的病床上展开,而后在桌面上布置好胜也的晚餐,那是有红萝卜、马铃薯与苹果,营养均衡,带有甜味及辣味,口感温和仿佛小朋友吃的咖哩;毫无大人的苦涩感与香料的辛味。

他将餐盘放到桌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喂他吃饭,而是直接坐到床边,若有似无地靠着胜也软绵绵的身体。

胜也的身上有一股院内弥漫的消毒水味道,一点都不香,其实无法勾起性欲。

白衣男子这么揽着他,有力的臂膀,温暖而宽厚的身体,都让胜也在蓦然间不由自制地想起了勇人。伤感中夹杂着羞耻的兴奋,他红了脸,头低低地闷声问道:「上条先生,这样是否有点过于靠近了?」

上条回答道:「椅子距离床有点距离,咖哩酱要是沾在你的衣服或床上就不好了,我这样喂你吃的话会比较方便。」倒也合情合理。

胜也点点头,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也说不定。自己本来就没有独立进食的能力,对方照顾他也单纯是为了工作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刁难对方?

自己何尝不是没有在社会上被毒打过,尝过工作的苦,服务客人时被当成畜生的感觉,那么为何要让屠龙者成为恶龙?

二十分钟,吃完饭以后,上条撤下床上的小桌,问胜也:「有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吗?想转哪一台呢?」

胜也回答道:「请帮我转连续剧吧,哪一台都可以,谢谢你。」TBS、NHK,对他而言哪一台都是一样的,其实他什么都不想看,反而想看的是Youtube或Netflix。胜也真的很讨厌电视,已经看得了无生趣。

上条替他转台以后,说道:「我先把碗收走,晚一点再来帮你洗澡。」

「好。」胜也的眼睛盯着电视剧,回答道。反正宁可盯着萤幕,都不愿意看那个人。

约一小时后,晚上七点左右,上条又来了。

这次,他并没有先在门外敲门,也没有在门外先叫唤胜也,得到胜也的答复以后才进房;而是直接进了房门以后,就将喇叭锁按上。

「胜也先生,我来替你洗澡了。」上条说道,并关掉电视。

胜也心想:『今天也这样过去了。毫无意义的重复的每一日。没有盼望与希望的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是。』

上条打开浴室昏黄的灯光以后,侍立在床畔,将胜也身上的病患服与纸尿布脱去。

起初,胜也并不习惯被勇人以外的人这么照顾,可是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挨过来了,他既然无法改变现实,便只能接受现实。现实则是他已然不配拥有自尊与廉耻。

上条将成人纸尿布包好,丢进垃圾桶以后,便将赤裸的胜也抱进浴室。

「胜也先生,你好轻啊,或许只有三十、不,只有二十公斤而已,也说不定?感觉有点过瘦。」上条问道。

胜也回答:「没有人帮我秤过重,我不知道我几公斤。」

「可能要像帮婴儿量体重一样的方法,才能帮你秤重呢?」上条说道。

胜也听了这话,总觉得别扭。不过自己除了不哭不闹以外,什么都要人照料,这一点倒是跟婴儿差不多,也不好反驳。当然,要哭是可以的,他可以让身边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难堪、不好过,反正他不快乐,干嘛要让其他人好过呢?

如今的自己已经成为婴儿一样累赘,不靠人把屎把尿地照顾,就什么都不能做的存在。如此一来,岂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为什么还能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要让已经变成这样的他,在没有勇人的情况下,继续苟活下来?他在内心咒骂神明,他恨这一切,多少次咬住舌头,总是因为太痛就立刻放开牙齿;身体本能还是不允许他死去,就跟以前一样胆小怕痛。

可继续活着,对他而言是多大的折磨,这一点又有谁能去体会,与他共感?当时勇人一心一意要弄死他,对他而言是多大的解脱;后来自己是怎么被救活的?不知道。

胜也只觉恨起当初送他去医院的人、为他急救四小时开刀的医生;恨起这个世界,恨所有人,当然最恨的那个人,其实是当初那个认识了勇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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