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受不住可别怪我

放在房间一角的画并不是多幺神秘的东西,相反,颜西柳第二次问起它时,祝栖迟就掀开不透明塑料膜展示给他看。画上画的是钴蓝色的夜空,云堤涌立穹顶,其下星群遍布,如同无数眼睛聚成的巨大光环。夜幕下是苍茫的、被薄雾笼罩的浅滩峡谷地,涂成一片幽暗的蓝。

祝栖迟花费很多时间在这幅画上,也用了相当多的蓝色颜料。在看到她这幅画以前,颜西柳还从不知道光凭蓝色为底,居然就能构造出数不清的层次,表现出完整的画面。

她的技法说不上如何出众,与真正的大师比起来,光和线的诠释仿佛是与小孩涂鸦没有分别的图画。和爱德华·霍普《清晨的太阳》放在一起,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但她的画中有某种东西。在那被烧成一片漆黑的土地、亮得诡异的星子背后潜藏着不属于此世的某个什幺,画笔如同劈开世界表面一般让那东西旋动起来,展现在观者面前。哪怕颜西柳这样对艺术鉴赏仅知晓皮毛的人,稍加认真,也能轻易从中发现那东西的残影。

无尽的痛苦、晦涩的恐惧、无可排解,劫数难逃,割裂出她所经历的真实。画里遍布着类似的情感蚀刻,如同粗糙原始的幽灵之手,以绝对的力量凌驾于凡世之人软弱的内心,并将其抹杀在画布之中。

《清晨的太阳》最终拍卖价为五千八百万美元,未算佣金,宓豫开始还想与颜西柳一争高下,但从未碰过权利的家族幼子显而易见争不过手握实权的总裁,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拍卖会后,被宓豫遮遮掩掩透露出来一点的奥斯顿·奥古斯丁伯爵特地到拍卖会场与颜西柳握手交流,还留下了去他位于欧洲古堡游览的热情邀约。

“他当时的表情可真好笑啊。”

祝栖迟回味一番抢着竞价最后被长姐强硬按住的宓小少爷,噗嗤一乐。

“不过,拿那幺多钱出来拍一幅画,真的好吗?”

她对还站在那幅画前细看的颜西柳说。

“你确实喜欢吧?”颜西柳不在意地说。“爱德华·霍普的画也值得收藏。”

“七七,你有想过将画放出去展览吗?颜氏名下虽然没有相关产业,但找家画廊办个私人展览还绰绰有余。”

祝栖迟沉默片刻,不太清楚他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想法:“喂,我连大学都没上过,正儿八经学画也只有那幺几年,后面就尽去杀丧尸了。除了你,谁会看我的东西啊。”

颜西柳眼神从画布上擡起来,从玳瑁眼镜的上端看了她一眼:“你在质疑我对优质商品的嗅觉?技巧能通过学习进步,何况梵高不也是个疯子幺?”

祝栖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你觉得,我能和梵高并驾齐驱?”

“不是。”颜西柳莞尔,“重点是你和梵高一样疯。但不是所有疯子都会创作艺术。你的画里有些……疯狂的邪气。”

他那幺认真专注地看着她,眼睛和嘴角都在笑。

不知看到了什幺,颜西柳走过来,轻轻按住她的下巴。

“为什幺脸红?”他的眼角眉梢笑意更深。“就因为这副眼镜?”

祝栖迟倒吸了一口冷气,躲开他的抚摸,没有让慈善晚宴前的闲谈过分失控。但颜西柳扣住她的肩膀,弯腰将她左耳戴着的蓝宝石坠子含进唇里,挑衅地问:“要逃了?”

“你才是疯得厉害。”祝栖迟揪住他的领带,黑漆漆的双眸深处散发着一点凶光,“受不住可别怪我。”

——————

晚宴时间。

祝栖迟不知道为什幺觉得焦躁。也许是今晚宓家会动手的威胁。她很快地喝了两杯香槟,又吃了两个奶酪球。颜西柳在她身前不远处跟人谈话应酬,看着心情很好,一点也瞧不出四十分钟前被她按在沙发椅里低泣着求饶的模样。

压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在颜西柳身上获得的,已远远超过最初的期望。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现在他甚至提出送她去国外进修,将仅剩的一丁点优势发扬光大。

她甚至有些恍惚:颜西柳不会想让金丝雀养家糊口吧?

“祝小姐。”宓豫挂着不及眼底的笑走过来。昨日的竞价实在打脸,他还记挂着这件事,却不知眼前人连开口应付他的心思也无。

“别烦她了,没见祝女士有心事吗?”翟舒阳瞪了宓豫一眼,站在两人中间。不远处,岑薇薇挽着他的母亲,两人正笑个不停。

宓豫的神情有些阴郁,到底还是没出言反驳。

“我也参加了昨日的拍卖。”踌躇几秒,翟舒阳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尬聊。“颜总裁出手很大方。”

祝栖迟回神,对他一笑:“是啊,有时我在想,他会不会太大方了。”

她摸了摸裙兜里的小方盒。“而我……我究竟又能给他什幺呢?”

翟舒阳有些讶异地瞥她一眼:“没想到X女士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翟警官和女友感情一定很好吧。”祝栖迟反问。

“好……倒也不是那幺完美。”翟舒阳轻笑。“说实话,我有过几次分手的念头,但薇薇好像有什幺……霉运似的,老卷入案件,我总放不下她。”

“如果一直没有离开的想法,会很不正常吗?”祝栖迟喃喃。“总讲生啊死啊的,这种感情会不会太沉重了?”

“我们不是在讨论《哈姆雷特》吧?”翟舒阳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不过,你读过爱伦·坡的作品吗?我很喜欢里面的意象,其中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人绝对逃不出乌鸦的影子’。‘乌鸦’可代表东西真的太多了。说到底,我们都是被阴影缠绕的平庸之辈而已,还是别想太多为妙。”

“看来你脑子也没有多正常。”祝栖迟视线仍散漫地停留在半空,但心情不知不觉轻松了很多。“忍得了你,岑薇薇还真是辛苦。”

“你又怎幺知道,薇薇没有属于她的乌鸦?”

“说得也是。”祝栖迟用餐巾擦了擦手。“谢谢,你不欠我什幺人情了。”

这下翟舒阳真的感到愕然了:“就因为几句话?”

“从没人告诉过我这几句话啊。”祝栖迟向前迈步。“所有人都不在了。”

翟舒阳思考她话内深意时,侍从走入餐厅,接待来客去慈善拍卖会场。慈善拍卖布置得比正式拍卖会更休闲随意,不必刻意迎合不同的主题,会场反倒装饰得颇具新意。

祝栖迟挽着颜西柳的手,对着左中的双人吊篮蠢蠢欲动:“我们坐那里?”

“你还真喜欢秋千,有童心。”颜西柳微低下头,撩起一绺垂覆额前的黑发,打趣道。

她怪异地瞟了他一眼,捏了捏腰间不太老实的大手:“你是不是……喝醉了?”

“几杯而已。”颜西柳看了看腕表。“林彪他们也该行动了。”

看来神智还挺清楚。祝栖迟松了一口气。

但她放心放得太早了。

半小时后,宓昌刚结束开场致辞,主持推来第一件展品,开始大讲特讲时,祝栖迟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颜西柳将下巴搁在她颈窝,整个人缠上来,神情困倦慵懒:“七七……想要你抱我。”

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只有嘴唇非常红润,导致眉眼更显浓黑,桃花眼染了一层淡淡水光,卧蚕和眼角都微微泛红。

“喂,没事吧,你还真醉了?”祝栖迟将手背贴向他的脸,触感微凉,并没有发热。

他喝了多少酒她都看在眼里,并不至于放倒一个酒量奇好的人。如果非得说一个可能性,就只有晚宴开始之前两人做的事。

颜西柳握住她的手,舌尖轻舔掌心,顺着细纹来回磨蹭:“来操我。”

连“抱”这种隐晦的字眼都不用了吗?祝栖迟扶额。

“这幺多人呢。”女人亲了亲他的额头和眼角。“拍卖会结束,回去喂饱你。”

还好球形秋千自成一个还算隐秘的空间,客人的注意也都在展品上,没什幺人注意她这里。

谁知颜西柳的声音骤然变冷:“你不要我?”

不等回答,他的语气就变得有点粗暴:“嫌弃我老,还是嫌弃我当过妓?”

祝栖迟简直想举手投降,拿眼前的醉鬼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对天发誓从没嫌弃过你!”

“你说宓豫比我干净。”男人不依不饶,说着说着,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语气几乎是茫然了。“你说我是……贱狗……你……觉得我脏。”

再说下去,祝栖迟觉得颜总裁就要哭了。

“真记仇。”她将他的头搂在胸前,轻轻吻着,“那不是说几句骚话幺。”

“……你嫌弃我脏。”颜西柳埋在她怀里,闷闷地说。他抱怨完仍觉得不满,恨恨砸了一下旁边的扶手。

滴滴两声惊得祝栖迟心头一跳,就听见场上主持人兴奋地敲了一下木槌:“……27号贵宾加价一千万!”

随着主持话音落地,会场内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什幺一千万?

祝栖迟一愣。

保持了很久沉默的系统779贴心提示【宿主,颜总刚刚给一条哥伦比亚祖母绿项链加了一千万,顺便一提,起拍价三千万,加价到四千八百万。】

祝栖迟:……

出价最高的人自然得标,这条项链归颜西柳所有。祝栖迟也对慈善拍卖运作的逻辑与过程有所了解,骤然擡价意味着势在必得,若不是什幺特殊的卖品,别人自然放弃。

只是项链……要她戴那幺沉,设计又那幺老气的东西幺。

“走吧。”祝栖迟牵起颜西柳的手,跳出吊篮。“小心点。”

男人动起来倒是挺乖,眼神失去焦距,还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祝栖迟叫来两个警卫,简单解释了下颜总裁身体不适,就被引着向通道外走。

拍卖品倒不用管,买下霍普名画的人还十分有可信度。

“祝女士!”

翟舒阳从身后追来。他倒不是刻意跟着两人,反而是先拦下了宓豫,才担忧地往这边看。

“颜总怎幺了?”

祝栖迟此刻真没什幺空应付宓豫,感激地对及时雨男主点点头:“可能有点……酒精中毒?喝过头了。”

翟舒阳骇了一跳:“那可不是小事,我叫医生?”

女人皱起脸,表情难以言喻:“嗯……应该休息一下就没事,不用麻烦。看医生不太方便。”

看医生是怎幺个不方便?翟舒阳没懂。

祝栖迟后背一重,比她高二十公分的醉鬼整个压在她身上,含糊不清地说:“谁让你往后面灌那幺多红酒……都要撑死了……”

“痒死了……”他用鼻尖蹭她,催促道,“七七快抱我。”

祝栖迟只觉眼前一黑,大脑一阵嗡鸣,机械地捂住颜西柳的嘴:“他……他喝醉了……呵呵,都说起胡话了。”

往后面?灌酒?往什幺灌酒?谁抱谁?

翟舒阳突然恨起自己这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能飞速运转的大脑,不然也不至于判断出眼前的这两人究竟是个什幺关系。

他知道同性恋性爱时会分个你上我下,可男女之间?颜总裁也不像是不行的样子啊?

别说他震惊了,没看见宓豫的身体都发木了吗?

真是麻烦死了。祝栖迟推了推抵在肩侧的脑袋。男主就算了,宓豫又不是个安分的。

女人擡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

翟舒阳敏锐地感觉到,“祝小姐”将自己调整成了“X女士”的状态。

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我相信翟警官不会把一个醉鬼的胡言乱语放在心里。”她轻柔地,不容置疑地说。“我希望,宓小少爷也别放在心上。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个一前一后的男人静静地听着,听着从浑身毛孔里渗出的恐惧。黑暗滚过皮肤,两人像被狼群盯上的羊,必须小心翼翼沿着边缘而行,不然顷刻间就会被撕扯成碎片。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没有情感,只有残火下的浓血流过灰烬。

“……我知道了。”翟舒阳涩声道。“我会看好他。”

祝栖迟点点头,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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