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玉仰躺着,四肢百骸紧得刺骨,口中腥热一片。如同小时候奔跑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双手毫无征兆地插进了雪地里,被底下掩藏着的冰刃割伤时的感觉。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无法克制地缓缓流出,顺着脸颊滑到耳畔。这是眼泪吗?她为什幺要哭?
分明是睁着眼的,却无从分辨白天黑夜,分明能听得见,却听不懂任何一句话。她变成了一个人偶,空有躯壳,灵魂却四分五裂了。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还躺在长公主府的床上。刚穿越来时她总是心惊胆战,彻夜难眠,生怕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沉寂的夜晚中,于是干脆提着灯去府中的藏书库,抱着一大堆过往记载和书卷缩在角落里看上一整夜,等到天光微亮时才敢合眼,有时候实在是困极了来不及回屋,就在书堆里睡了过去。
后来她慢慢适应了,知道屋外会有缚风楼的人守卫,而自己每夜用功地挑灯夜战也不像长公主作风,也就作罢。可她仍旧失眠。
原因无他,只是太寂寞了。
陈嘉玉已许久没有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你好。”
“晚上见!”
“现在几点了?”
长公主总是在命令,散发出可怖的吃人气场,上下唇轻轻一碰就能扫清无数蝼蚁的性命。
“给我丢进牢里去。”
“胆敢杀我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杀了他!”
明明是同一种语言,她却失去了说母语的自由。权杖在手,可她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鞭笞着向前疲于奔命的马。
直到后来……她遇见一个或可倾吐的对象。他温柔和煦似春风拂面,又被困囿于这一方窄窄的后院,与他秉烛夜谈后的垂露干蜡都令她垂怜。
可她不知道他那样的人不需要垂怜。他只有恨。
于是她又一次失眠了,这一次连同仅存的天真情意也被夺走。从那之后她就是长公主陈嘉玉,缚风楼便是她最坚实的倚靠。
可如今就连缚风楼也没有了。
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是救不活的。她听见鬼医在床边毫不避讳地对李仲卿说,可能就是说给她听的吧。可她连动动眼睛的想法都没有,更不指望反驳。他说的分明没错不是吗?继续活着有什幺意义?情毒蒂固、筋脉寸断、手足相残、孑然一身……将她丢到田里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谈何活着二字?
她只是在呼吸而已。
而李仲卿——那个将她从法场救回的人,据说是她的舅舅。他听后并没有多说什幺,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想要怎幺开导自己,该说些什幺来安慰。不需要,她想告诉他。
可后来她发现他只是在陪伴,并且一意孤行地认为这样是有用的。正如她昏昏然时听见他始终如一的诵读声,坚定、平稳。
而他本人的模样……也确实同样端庄肃正。
李仲卿擡头,发现了她转向自己的视线,愣了很久才突然回过神,无措地站了起来。
好像她第一天成为陈嘉玉时下意识对仆侍微笑,对方回以的惊恐表情……
对于治疗,陈嘉玉不排斥,也不配合。
这让医者有些为难,外服针灸没有障碍,可是需要内服的药汤却一点不沾,这样下来想达到娄山观观主所说的“与常人无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李仲卿听后说知晓了,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自己端着热气滚滚的汤药进门。
然而不过须臾便退了出去。
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碗赤豆元宵,眼睛仍旧看着她,慢慢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也不说话,直到陈嘉玉转过头来。
“甜的。”他解释道。
“……”她空洞的双目凝了一丝淡淡的疑惑。
“每当汤药进门,你都会皱眉。”
门外偷听的医师也疑惑:有吗?她怎幺没看出来?
陈嘉玉别过头去。好像被人发觉自己怕苦是件很难堪的事一样。
李仲卿轻咳一声:“下次药汤调淡一些,今天就先吃了这碗元宵吧,红糖的。”
等到陈嘉玉能下地行走时,已是深秋时节。鬼医收下了巨额诊金拜别娄山观,临行时他对李仲卿说:“心结难解,还需长久引导,但情毒易缓,断了汤药后只要安排人与她定期同房……”
她在房内听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响。一擡头,李仲卿正在门外看着她,面露窘色。
“我可以的,舅舅。”她平静地说。
倒是他先转过头,耳根涨红地冲鬼医道:“怎可随意……”
“若不如此这大半年算是白治了。情毒是毒,会死人的。你若要骂就骂给她下毒的人吧。”
他一时语塞。
“要不我再多留个一年半载,就是诊金……呵呵。”
李仲卿挥手:“你回去吧。”
倒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焦躁不安的时刻,陈嘉玉觉得有些想笑。
“我真的无所谓的,你若不好安排,我可以自己下山去找……”
“不可!”他高声喝道,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白发掠过一道雪风,“我不允许你如此随意对待自己的身体。”
陈嘉玉没站稳,下意识后退一步,被他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反向倒回去靠在他肩头。
鼻尖一股沉香混杂着山野松木的味道。
她想练剑。
李仲卿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身体虽已好了大半,但究竟是否可以习武仍是未知。再者她身份特殊,若是行走江湖之中,或许会引来兀鹫似的探听者。
但她每天都去找他、求他。她说若是习武,以后一个人也有自保的能力,而不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他人。
李仲卿说:“你不会一个人的。”
陈嘉玉笑了,但仍然坚持己见,甚至拿起外门弟子用的木剑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泡书楼的时间长了,看的书又杂又多,招式竟有几分像样。
“怎样?吾与侠女何异?”
她一袭白衣,站在火红的花海里,兴意盎然。
李仲卿一时恍惚,收回了目光。
陈嘉玉的拜师仪式上,各路长老都来作了见证。虽然有人对她不明的身份表示了质疑,但李仲卿以一己之力担保,最终还是同意了。但他并没有将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暴露人前,毕竟世道复杂,这也算是对她的保护。
在仪式上,她第一次以“李吉仙”这个名字自称。
这叫李仲卿很是意外,虽然改名是必然,可他没想到她会冠以“李”姓。
“师尊。”结束后她笑盈盈地走向他。
“如今我和你是一家人了。”
日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金泽粼粼,皎若艳阳,雪颜眉间一点朱砂血,似风尘外物,落得人心滚烫。
人心滚烫。
李吉仙落在他怀里,赤裸的身体在雨色下散发盈玉媚意,青丝白发,缠绵不尽。
她身体很轻,却绞他很紧。情毒让她的身体炙热如火。
“仲卿……”她匍匐在黑夜里,存续在呼吸中,蝴蝶骨如翼轻振,一次次带着他坠下花荫,直上云霄。不需要多余的话,只要看着对方的脸……
李仲卿一次又一次地吻上她眉心。
李吉仙在书楼深处找到了一副尘封已久的画卷。
画中女子身若惊鸿,艳若明棠,猎猎红衣飞袖,无拘无束。
落款仅“卿”一字。
画卷中藏着一个小小的青囊,里面装着一段纠缠的青丝与白发。
她问李仲卿:“我与母亲像吗?”
那时他正替她选剑,器房冰冷,剑影重重,她跟在身后,手中捧着他准备的手炉。
李仲卿头也没回:“嗯。”
房门紧闭,门外偶有脚步声声。
“剑器房的门怎幺打不开……”那人嘟囔一句就离开了。
玉山倾颓,紫烟袅袅,他们卧在冰冷的地上,在光可鉴人的剑器前交合,水声啧啧作响。李吉仙环抱着他,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像依靠着水中浮木的溺水者,双腿紧贴他腰间。
器房是观中重地,他却被引诱得彻底,性器硬到发痛,毫不留情地重捣她的柔软泥泞。
“仲卿……看我。”她抱着他的脸,痴痴看入其中。
李仲卿温柔地面向她,轻吻在她额头。
“很、很像吗?”她语调破碎,却仍固执地问。
“……什幺?”
“母亲。”
“……”他没说话,似是完全醉倒在她身体里了。
“李妙棠。”
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痛苦。
李吉仙大彻大悟,便不再问了。
那晚李吉仙又做了一次噩梦。她已很久没有梦到宫变那天的事情了。
梦里与现实别无二致,人声鼎沸、血流成河。甲辰五护着她搏杀到宫殿之外时已是一个温热的血人,最后用力将她推出人群去,雪亮的刀光霎时照亮了他的面容,素来笑意盈盈的人此刻惊惧交加、肝胆俱裂。
等她再一眨眼,人已仰倒消失在人海里不复踪影。
再接着是甲卯七、甲卯八、乙队、丙部……
血、全是血……汇聚成海,海里长出一株株赤红的海棠,开得无比灿烂,漫山遍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惨烈衰败。而她诞生其间,赤裸的婴儿藏匿在花海里,被温柔的海棠花轻轻托起,耳畔响起女人哼唱的歌谣。
头顶一柳新月静谧地悬挂着,月光清冷如仙人纱衣垂落,落在海棠花里,也落在她身上。
李吉仙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