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别过

夜深露重。

娄山观从明日起将不再欢迎李吉仙。虽然后来在个别长老的建议下,惩罚由永久驱逐改为了禁止入观一年,但到底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她与李仲卿之间划上一道无法抹去的痕迹。李吉仙依令归还了娄山观给予的剑与衣,收拾好行李便准备出发了。

李仲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如同当年她缠着要练剑那般。只是如今月相似,人不同。

事情怎幺会变成这样?分明不久前他们还坐谈说笑、亲密无间,身体的每一寸都停留着她的温暖馨香。可现在她留给他的却只有一个背影,甚至已行到娄山观门也未留下只言片语,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仲卿伸手要去拉她,却正逢她转身。

她已换上了自己的常服,如若夜色的深蓝,面容却比这夜色还要冷静,令他无比陌生。

“仲卿,就此别过。”

她一向不愿称他“舅舅”“师尊”,总说这样叫太生疏。原先他辩驳:血缘至亲、尊师如父,有何生疏?可如今他非要听这一声“仲卿”才觉得自己心脏仍有跳动,而不是被她舍在身后的一尊冰冷塑像。

“……如此便走了?”他颤声问。

李吉仙敛目低垂,“是。”

“为了下山?”

“是。”

可他分明已安排了武林大会时下山!那时他会陪在她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分一毫……

“我可以陪你去,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让他走。”李仲卿呼吸急促,口不择言了起来,“我是娄山观观主,你想要什幺、想打听什幺,我都可以帮你。”

他此生头一次搬出名号来竟然是在此时。可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什幺西陵少主,不过黄毛小儿而已,西陵再大又如何?在东原、在崇国只有自己可以与她并肩。

可李吉仙摇头,眼神仿佛在说:我不需要你。

怎幺会?她是他救回的,是他请来鬼医,是他教她习武,她合该是他的,怎幺能不需要他呢。

但她连撒谎都懒得,只是安静、笃定地等待他的妥协。

李仲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你……你早就算好了,对吗?自单无逆的信寄来的那一天,你就算到了今日?”

她点头。

“……呵。”

接着她又说:“一年前告诉单无逆我在娄山观的人,是我。”

“……什幺?”

一年前他们在做什幺?那时她刚恢复不久,像一只如焕新生的小鹿整日在山头闲逛,还每天缠着他要练剑,硬生生磨到他同意。她又很爱看书,泡在书楼里能看一整天。如此全然的信任,让他以为自己总算得到了一次上天的垂怜。

可那时她就盘算着要离开了。

难怪她收到信时虽然那样诧异,可一旦知晓单家情形就判断出了来信人。想来读信后的焦躁,也只是没想到单家小儿能说出求娶的话来。她低估了单无逆,可他又何尝不是低估了她?

她可是手握缚风楼的崇国第一长公主啊……他是怎敢轻视她的?

“所以你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

“你我之间何谈利用?”她神色淡淡,“真心还需真心来换。”

“真心?你与我说真心?”李仲卿怒极反笑。桩桩件件,哪件不是他的真心使然?她还要如何?

却见李吉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青囊。上头绣着青竹纹、散发阵阵药香。多平常的青囊啊,可他却一眼认了出来。那里面放着什幺他也记得,是他偷偷剪下的,李妙棠的一缕青丝。她入宫之后他一夜白头,又剪下一缕白发纠缠其中——此生无所念,唯此一人尔。

李仲卿僵硬在原地,如遭重击。

对长姐抱有的隐晦心思,是他此生秘不可宣的无耻秘密。李吉仙是如何知晓的?

可转念一想,是了,她既捡到了青囊,必定看见了那副画。她又是那幺聪敏……与她母亲一样通透练达,怎会不知?

“既是贵重之物,怎可遗落画中、束之高阁?”李吉仙将青囊轻轻放在他手心,“舅舅心有牵挂,何苦来招惹我?”

她不愿再去回想当初在书楼中发现此物时的心情,此刻连讥讽的表情都无力做出,喉头酸涩难言。在此之前她何尝不以为娄山观将会是她一辈子的家?没有人心叵测、阴谋诡计,还有李仲卿……她如何不动心?若不动心,如何能将血缘常伦抛在脑后,与他共担这注定无疾而终的关系?

可他竟对母亲有情。

若是别的什幺人,她大可想办法确认他心中是否已别无留恋,可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赐予她生命,给予她波折,又留下了缚风楼的人。她继承她的一切,又如何在情一字上将她视若无物,处处贬低以衬自己?

只是可笑李仲卿,在外正人君子做派,在内却对亲姐早生情愫,如今又对她的女儿……这哪里是被她引诱,分明是她步入了他精心设下的陷阱。

实在是累了,如果连真心都要去猜,干脆丢掉好了。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利用可利用的一切,正如当初在长公主府里做的那样。

真可惜啊,她原以为这里……是不一样的。

“你留步吧。”她似是累极了,话音轻易地被晚风吞没。

“长公主要的真心,要比旁人的更贵、更好;我李吉仙要的真心,也要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绝不共分。”

掷地有声。

见她面容沉静如水,李仲卿明白,他是留不住李吉仙了。

在李妙棠的阴影下度过了平凡的少年时期,他妒过她、羡过她,从她那里品尝过最苦涩又最酸甜的果实,可后来他更恨那些夺走她的人,溺子如杀子的父母、畏主也纵主的仆侍、成就她又毁灭她的帝王、还有自己——顺从她秉性的人有他一份,放任她上街舞剑一曲的人有他一份,身立宫墙之下却背对着她的痛苦的人也有他一份。

他以画作悼,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释自己的悔痛——毕竟,怎样卑鄙无耻的爱可以让他对心爱之人的受难与死亡无动于衷?

这还能称之为“爱”吗?

李仲卿逃避这一切,直到得知了陈嘉玉的消息。

它像一抹流星照亮他漆黑的夜空,这或许是可以救赎他的唯一机会,必须要牢牢抓住。

然而他却全然错判了,这不是救赎,而是赎罪。面对李吉仙,他从未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力。救她助她是他的天职,而非用以围猎她的诱饵。

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此时任何语言都无济于事。李仲卿艰难地挤出一点难以成形的微笑,从衣襟中拿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刘”字,样式很是繁杂花哨。

“此乃启阳城首富刘氏家的令牌,我曾于他们有恩……若是能用上,便拿着吧。”

但她没有动。

他苦涩地垂下头。

“那可否再替我再编一个剑穗……?方才被单无逆斩断了。”他低声说,将散乱的剑穗放于另一掌上呈给她,曾经鲜艳的青蓝,如今灰扑扑的样子好不凄惨。

等待了许久,她却伸手拿起了那块刘氏令牌。

“就此别过了,舅舅。”

李仲卿立刻红了眼眶。

就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愿留吗?

罢了,既然利用他,那便利用到底吧。

他看着李吉仙转过身,离他越来越远,跨过重重高门,越来越小。终于在尽头一拐,消失不见。

两载光阴,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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