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故人

春风得意楼的主人曾上长公主府拜谒过,是个很精明的中年男子,为了在京城立足,亲自带了手下一波子孙徒弟来送礼,熙熙攘攘一群人站满了她的后院,苍蝇都没处落脚。他希望长公主能够光临他的春风得意楼,以求一个开门红,或者能看上他的哪个儿子那是更好。

当然陈嘉玉没看上任何一个人,甲辰五全给人赶走了。

如今李吉仙再入得意楼,不得不感慨这人的确能耐,将店开到了南方的娄阳城,楼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与长公主府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穿着纱裙仙衣的女子在各处歌舞献艺,靡靡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她拾级而上,直奔顶楼。

如不出意外,在天字一号间等她的,应是曾经缚风楼的线人之一。

缚风楼作为曾经最大的情报机构,暗桩隐埋在全国各处,如木偶的关窍骨节,线人则是他们获取信息的来源,如同线绳牵动着崇国的一举一动。然而线人却并不属于缚风楼,可信度因人而异,故时有发生线人提供虚假情报,或者背叛信约反水、杀害暗桩的事。

娄阳城的暗桩已失联,最好的结果是在宫变之后得到消息安全出逃,她不好打草惊蛇贸然联络,思虑再三还是绕过了暗桩,直接找上了那里的线人。

这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尤其当她回想起了这人的性格非常古怪,甚至得到甲辰五的评价:“能不用则不用。”

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仍然寄出了那封信——就在给西陵去信之后。

好在如今一切顺利,单无逆果然来了娄山观,线人也如约而至,来到了春风得意楼。

李吉仙握住身侧的剑,轻步入内,撩开重叠的纱帘,走向光源处。

在看到案边小酌的男子之后,一时失语。

此人端坐案前,气质温煦,在烛光下周身泛着温柔的光芒。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直垂至腰际,发间只插着一根素雅的白玉簪,清逸脱俗。素色长袍逶迤着地,衣料轻薄,质地如云似雾。

修长的手指端持着薄瓷的茶盏,敲击在黄梨花木的案板上。

太像了。

在那一瞬间李吉仙握紧了手中的剑,擡手指向他——只要与故人有几分的相像,都令她杀意暴起。

然而对方擡起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

与这身仙气飘飘的打扮格格不入的是他玩味的表情,眼中兴味盎然,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但在李吉仙眼中,却如同割裂的残像。

“久仰了,李道长。”

李吉仙沉默落座,将剑放于案上,发出沉重的碰撞声。茶盘中的茶水晃了几晃,晕开一圈圈水渍。她紧盯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锐利。

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手指轻轻抚过桌上的长剑。那剑通体乌黑,剑身泛着幽冷的光泽,剑柄上雕刻着古朴的纹路,繁杂缭乱,不知其意。

“哎呀,这不是在下失手遗漏的剑嘛。”他阴阳怪气道。

李吉仙冷哼一声:“你想要什幺?”

此人绝非善类。刚才他从楼上丢下这把剑,差点伤到无辜的路人,激起人群一片混乱,与她低调的本意全然相背。又故意这副打扮赴约……必有蹊跷。

男子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警惕,他微微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李道长邀请我的吗?我不过赴约而至罢了。至于这柄剑——”他说着,将剑轻轻推向李吉仙。

“权当我的见面礼。”

李吉仙没有收下,她紧紧盯着那把剑,仿佛它是一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

“你能给我的只有这个?”

男子故作忧郁地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她的油盐不进很无奈。

“李道长何必咄咄逼人,原以为没了缚风楼,您就能好说话些的……”

“你请问吧,某知无不言。”

李吉仙擡眼看他。

“如今京中如何?”

“京中连日暴雨三日不止、北丘送来了个戏班子送入宫中,圣上很是欢喜……”

李吉仙抓住桌上剑柄。

男子耸耸肩,“还能如何?祸乱宫中、牝鸡司晨的长公主已认罪伏诛,圣上稳坐钓鱼台,当是太平盛世之景。”

“缚风楼呢?”

“自然是不在了。”

“一点都不在了?”

男子坦然点头,“一点都不在了。在长公主受刑次日,圣上便下令一把火焚烧了缚风楼,搜刮缚风楼残党,皆数尽斩。”

李吉仙笑了一下,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尽斩啊……”她轻轻重复着。

纵使已有预想,可得到这个消息后她仍觉心口一窒,如有千钧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之前她总抱有一丝莫名的希望,希望他们还活着,好叫她此行下山更多些光明的指引。可这个消息却给了她一记重击,天旋地转。

男子察觉她面色惨白,不再乱说胡话,小心地将桌上黑剑拿了下去,收入鞘中。

“如今大行其道的是十二阎罗使,代行原先缚风楼之事。”

李吉仙吞咽一记,在案下绞紧了颤抖的双手。掐了几下虎口才从方才的眩晕中恢复些许,窗外人流的嘈杂之声渐渐回到耳中。

“阎罗使,都有何人?”

“无人所知,这十二人行事雷厉风行,手段惨绝人寰,传闻可止小儿夜啼,没有人敢打探他们的消息。”

有如此手段的监察机构,也只有帝王麾下所有,亦或者是世家豢养的死士。

李吉仙心中泛冷,问:“世家如何?”

“仍是老样子,既如愿以偿灭了缚风楼,他们还有什幺不知足的呢?”

是了,这帮死而不僵的虫群,终于以清君侧的名义围杀了这困扰他们三代人的心腹大患,将那万人之上的人再度掌握在手中,这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皆为其养。

“赵家亦如是?”

“啊,赵家呀,他们可是大洗牌了。”

李吉仙敲敲桌子,示意他继续说。

“自长公主死后,赵家突然爆发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主家一支被血洗,如今是庶长公子当家了。他们还送了一位族妹进宫,已入住中宫了。”

“庶长公子,赵丹心吗?”她问。

“正是。”

“哈……”

只见李吉仙双肩轻耸,摇头轻笑起来,似乎听见什幺惊天动地的荒诞之语,又仿佛是了然顿悟,悔恨万千,如同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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