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红!”
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小院里艳烈的芍药花丛中站着一道皎洁人影,陈嘉玉提裙而去,开口呼喊。
身后跟着的随侍呼啦啦就要跟上,被她一横袖拦在原地:“站这儿。”
随侍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向甲辰五。
他略一点头,也站在了原地,目光却跟随着她如蝴蝶似的飞入花丛之中。
陈嘉玉的声音实在雀跃,站在泥土中的撷红立刻擡起头,见是她来,连忙上前迎接。
“殿下!慢些!”
他张开双臂,女子便翩然落入怀中,满头的珠翠琳琅发出清脆的鸣响。
“殿下何故如此着急?直接召撷红面见便是。”他还记着她脚腕的扭伤,就算养了几天也不算痊愈。
照他的说法自然更方便,可在缚风楼忙碌了一整天之后,一想到闲人居里孤身一人的他,便毫不犹豫地迈出了步伐。
她扶着胳膊站定了,从衣襟中掏出一根无暇玉簪。
“赐给你的玉簪,拿着。”
撷红愕然看着那根通体沁红的玉簪,还有她表情严肃,却红扑扑的脸蛋。
“这是殿下……雕刻的?”
陈嘉玉转开视线:“是我——挑的。”
这几日长公主府中突然流传起了撷红复宠的消息,日夜相随,极尽宠爱。如今看来也不算谣言。她倒是想亲手雕刻一枚玉簪,但奈何试了几次都不尽如意,索性去府库里挑了个品色上佳的绝品,最关键的是要红色。
美玉难得,红玉更甚,出料极少,然而长公主府里无奇不有,很快便寻到了一枚艳若鸡冠的红玉美簪来,上头正好雕刻了一朵芍药花。
“你不是喜欢红色?”
撷红颔首,细细摸索着玉簪,上头还残留着她温热的体温。
“殿下如何得知?”
陈嘉玉咳嗽一声:“本宫如何不知?”她故作恼怒,似在责怪他的不敬。
但实际上却是因为他的小院中只种了红色的花,譬如这片烈火灼心的芍药。这几日总来这里,有心者自会留意。
“嗯,殿下无所不能。”撷红嘴角轻抿。
见他大度,陈嘉玉反而愧疚起来,翻阅纪录时她注意到,当初撷红被赶入闲人居,并非是犯了什幺错,而是名号中的这个“红”字,冲撞了长公主。
大约是母妃极爱红色,长公主不愿再让它出现在其他人身上,除了鲜血。
因此他甫一来到府上,仅在御座下报了一声名号,就被发配到这最偏僻的院子里。甚至连长公主的脸都没见到过。
“殿下,”他突然开口,“可否替在下挽发?”
陈嘉玉一愣。
当然可以,可是她、她不会啊!而且院门口还站着甲辰五,她不确定长公主会不会做“这种事”。
但眼前人酒窝微拧,流出的甜蜜笑容实在无法拒绝。
她一扬眉,擡起下巴命令道:“进屋去吧。”
于是二人走进屋内,合上屋门。屋内简陋,多宝阁空空如也,窗门一旦合拢便彻底隔绝了月色,室内暗了下来,仅有一盏油灯摇曳着火光。
趁着陈嘉玉四处打量的时候,撷红找到了个木头板凳,老老实实并拢双腿坐了下来,饱含期待地回头望了她一眼。
有点乖,有点傻。
压力也有点大……陈嘉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可满手的青丝如绸缎似的难以捉住,时不时从指缝间溜走,凉丝丝地贴合着肌肤,闻起来还有清冽的馨香。
到最后她什幺都没挽成,只玩了个痛快。
“殿下。”
他伸出手,握住她在发间调皮作乱的手。温热的触感令陈嘉玉僵在原地。
“是在下忘记了,殿下千金之躯,无需费神挽发,”他歉然摇头,“还是在下自己……”
“不,”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教我吧。”
大概是隐蔽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再无第三者的视线窥探,这在她心中点燃了些许勇气。她反抓住他的手:“就这样,教我。”
手指交错,在长久的静谧之中,乌发束,红玉衔。耳根通红。
烛火湮灭,月影婆娑。不知何时院中再无他人,唯有他们拥抱着彼此,呼吸纠缠,滚入火红的芍药田间,沾染一身泥土芬芳,将自己最隐秘的悸动交予对方。
陈嘉玉学得很快,无论是缚风楼的事务,还是“扮演长公主”这件事,都逐渐得心应手起来。于是在闲暇之余,她总去后院找撷红,美其名曰——解情毒。
她曾提出过给他换一个居所,却被婉拒了:“这方小院就已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宽敞,我的芍药也开得很好。”实际上只是院子里太空旷,连一株树都没有。
“蠢笨的家伙,”她嗤笑一声,“给你安个地龙好了,否则本宫冬天就不来了。”
“那自然听长公主的。”
撷红笑眯眯地看着她,此时答应得倒快。看得多了陈嘉玉就发现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平时的笑容如阳春三月,温暖和煦;惊讶时柳眉微扬,眼睛溜圆;而真正快乐的时候,除了酒窝,鼻翼两侧会浅浅地显现两道“猫胡子”。
抵死缠绵时,他似朝拜者一般虔诚,每一个吻都炽热。
我一定是这世上第一个看见他的人。她心想。
这也并非她自以为是,毕竟作为赵家庶长公子,能在十六岁就被赵家送入长公主府以攀恩宠,或押为人质,想必从未有人像她这般仔细地看过他。
看他这个真实的人,而非作为“长公主男宠”的撷红。
赵家庶长公子,赵丹心。
生母为婢已烙印在他的人生里,唯有在学业上更为奋进才可获得弟弟唾手可得的资源,可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被押上小轿,送入长公主府时灰飞烟灭,从此困囿于一方窄院。
而他这苍白无力的半生早已呈现于缚风楼的记录中,陈嘉玉翻阅数遍,不过薄薄一张黄纸。索性藏入深处不忍再看。
她一想到撷红便心生欢喜,于是希望他也欢喜,不要回头。
两个受困的灵魂在这偌大的长公主府一隅相识相知。共剪西窗烛,共话夜雨时。
至于甲辰五,陈嘉玉发现她已很久不曾在意他的看法了。只有在处理缚风楼时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而对方也不再故作试探,似乎已经将怀疑搁置一旁。
毕竟水性杨花的长公主不过清心寡欲一时,如今又堕男色、醉花阴,恢复了老样子。就是比较之前更爱泡书楼了些,但近日世家势头正盛,阴谋诡计、无主血案频发,多看些书也不无道理。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某次情毒发作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