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出租屋冰冷的地面上醒过来时,窗外正下着小雨。
手机充满了电,重新开机时,嗡嗡地叫——一串未接来电。
飞星打过去:“喂,青梅,是我。”
她垂下头,手指慢慢地盘那块微微生光的血玉,“嗯,我没事。不过……”
“把谈女士约出来吧,我想和她谈谈。”
“约在哪里?”
窗外雨线如织,透窗的冷风刮过颈侧,微凉。
“王允执葬在哪儿,就在哪儿。”
她的目光望着桐州湿暗的天空。高二演出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
当谈素赶到王允执墓前时,却发现赵飞星早已站在那里,撑着把伞骨几近断裂的旧伞,默默地看着碑文。
上面写着:“母谈素爱子,王允执。”
谈素在飘忽不定的雨声里,听见惜字如金的非星大师开口,声音沉沉:
“如果想问我阴婚是否已成,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谈素看着那削瘦又阴冷的女孩儿,大气也不敢喘。
“你……早在他生前,就计划了这一桩阴婚,是幺?”
天边忽有轰雷落下,震得人战战心惊。“那……那是个意外呀……”谈素眼眶一红,几欲落泪,“那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我怎幺会……”
“我也没说你计划了他的死。”她回过头,冷冷看着谈素。
“我只问你——阴婚,是否在他生前,便有计划?”
“我……既然预料不到他的死,我又怎幺会……谋划阴婚……这种毫无根据的事……”
一张照片,赫然递到她眼前。
“你……啊……”
“照片拍摄于五天前。”赵飞星说,“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你别告诉我不认得。虽然我眼力不好,但这女人……也不是你吧。”
“至于你们的关系……”雪白的合同又在眼前一展,“你所提供的家庭信息上,你夫妻二人,还在婚姻状态。”
赵飞星伸脚,轻轻碰了碰墓碑底端:“母谈素爱子……”她声音很轻,“不是父亲的爱子幺?”
“你……这……与他无关……”
“那你倒是解释清楚!”赵飞星狠狠一脚踩在地上腐烂的枝叶上,“你何时起便知道了、计划着这桩阴婚……又是谁!让你来寻我?”
“那……”谈素已经捂着脸痛哭失声,“真的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知道会这样……”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飞星身上那股子多年积攒的冷和狠,在此时显得颇为慑人,她拽过谈素,“来。对着你的爱子王允执,说,你在他死前,从没知道、想到、提及阴婚之事。”
“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允执……”谈素呜咽着,“我怎幺知道,那些话居然全都一一应验了……我原以为……”
“什幺话应验了?”
谈素看着她,满眼泪水:“二十年前,我和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心情惴惴的谈素坐到那乌衣人面前,说:“真的可以,真的可以吗?”
乌衣人说:“别急。”
她终于鼓足勇气问出来:“你说,有办法让他重新回到我和孩子身边,是……真的吗?”
“骗你作甚。”乌衣人拨了拨罗盘,淡淡地说,“你与这人,是天生冤孽。”
“你说……王泽吗?”丈夫的名字停在唇边,好陌生。也对,自从允执出生起,就很少回到她身边的丈夫,十几年了……怎能不陌生?
“不。”乌衣人摇头,“不是他。”
“不是他?那、那还能是……”
“你知道的。”乌衣人静静看着她,“你身边,还能有什幺人?”
“你,你难道说……”谈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
“你与你的儿子,王允执,乃是前生种下恶因,今生来取恶果。”乌衣人将头一摇,“躲不过,也,无须躲。”
“您……是什幺意思?”
“你前世断他姻缘,他今生也同样回报。此因终将了,不会超过你前世欠他的二十年。”又拨了拨算珠,乌衣人说,“慧极必伤,他此生只为报业债而来,又得大圆满得去……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你该开心些才是。”
“您……我听不明白,”谈素大睁着眼睛,“您是说,他……允执……他会在二十岁那年死?”
一时间,茶室里只听得珠子拨弄,噔噔作响。
“命数如此,违逆不得。”乌衣人说,“你所能做的,只有在这时走进我的茶室,按照我所说的去做。不然,此生他不得圆满,你生生世世……也再无平安。”
“您……我如何信您?”
“自从走进来那一刻,你必须相信。”乌衣人不怵,“若想让你丈夫回到身边,只需等到你的儿子死去,为他办一桩阴婚,圆他前生未圆之因,一切终将得解。”
“阴婚……要怎幺办?”
“很简单。”乌衣人匆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她,谈素低头看了,那是一串数字,像是电话号码,“他死去的七天之内,须办完这桩阴婚。但!切记,在第五天的凌晨三点,给这个号码打电话,要求‘非星大师’为你办下这桩阴婚。她是贵人,你要全力相求,她才会答应……明白了吗?”
“好。”谈素默默收起纸条,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乌衣人笑了,声音有些沙哑:
“此因既了,何必再求?万法如梦,世人追逐泡影……”
谈素将最后一个字说出,终于颓然地坐到地上。
“我后来,也陆陆续续见过很多‘大师’,他们也说起过允执的事,但大多含糊其辞,没有那位乌衣大师说得清晰明白……”
飞星将伞微微倾斜,替她挡住细雨。
“我本想,闭着眼,不再去想王泽的事,就可以躲过……不管他什幺前世冤孽……但是,终究还是……没躲过……”
七月初十,暴病而亡。王允执今年,恰好二十岁。
“那人说得对。”飞星说,“若是论这一世的母子,他终于圆满,您该开心才是。”
微风温柔地拂过她的发尾,她想了想,又问。
“您是在哪里认识的乌衣人?知道……他的名字幺?”
谈素说:“是,我绝对不会忘记……”
突然,她像是触电般浑身一僵,过了半天,才缓缓道:“不……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
她擡起头,一字一句道:
“我只记得……他有双血红的眼睛。”
谈素走后,飞星又在墓碑上坐了好久。
她的腿在空中一荡一荡。
“喂,王允执,你看得见吗?”她忽然开口,面对着一片空寂的山林,大声说。
“唔……算了,你大概也不会恼我。”飞星又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这儿坐得一点也不舒服,但我就想坐这儿,气气你,那样对我……”
“我真的很讨厌你啊。”飞星说,“不由分说地上来就说什幺喜欢你很多年,说完就走……太可恶了。”真是一个可恶的鬼。
“我那天,看到你家那小别墅才知道,你这幺有钱。”飞星托着下巴说,“你早点嫁给我,陪嫁多给些,我也没什幺怨言的。毕竟,赵飞星收钱办事,向来言出必行。”
为什幺偏偏,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此因既了……从此,再不见了。是吗?”她喃喃着,猛地跳下墓碑去。
“我会忘了你的,王允执。”她最后回过头,望着被雨水打湿的墓碑,“赵飞星,说到做到。”
她硬生生收回目光,向远处车站跑去,一边跑,嘴里还在小声说:
“我欠你的同学录,可不会忘……”
奇怪。分明是秋天,吹到她脸上的风却异样地温和——完全不符合物理学定律的温和。
像是有人轻抚过她的脸颊。
【执笏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