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轿前,庄游文还同他热烈地招呼:
昨晚没喝上喜酒,晚上过来庄府,我请你……
王允执淡淡应了,捏着笏板,一如既往上朝。
一根微弯的笏板,就这样把眼前的景色分割成两个世界。
左边,现出庄游文正红的袍带。正站在皇面前,不知在信口说些什幺。
右边,则映出半年前的春花烂漫,令他万劫不复的那场宫宴……
那一日,天气真好。
他那时,还只是个初入宫闱的无名之辈。没有靠山,也没有师承。七品,通常是他这类人能做到的最高起点,也是最高的终点。
只是春花迷眼、春花迷眼啊……
他迷路了。
在偌大的宫闱里,兜兜转转,不知走到了何处。
尽管初入官场,但礼制却早在典经中熟习。若是天黑前走不出去,便是杀头的死罪。
他心中恐慌。为的,却是家中辛苦供养他读书的老父。他要出人头地,而不是人头落地……
直到不知推开了哪扇宫门,门后站着的,竟然活脱脱一位桃花仙子!
素面不妆,黑发里斜斜簪着一枝桃花。淡红色衣衫,相比起宫内那些贵人,也显得极为素朴。鹅蛋脸柔润,偏生一副浓黑的眉,极艳极冷,正瞧着他身上官袍,半晌一笑,便轻而易举胜过这半片桃林去。
“哪位大人,宫宴行错了路?”
他低下头去,只管行礼。只有手里捏着的笏板略微颤抖,泄露出此刻内心的不安。
仙子又笑了,走过来几步,淡淡桃香袭人。她伸出手,啪地就夺下那笏板。
“您……还给我。”他终于开口,而她回眸一笑,正是百媚生香,“不,还。”
她一边向殿内跑,他一边追。一路,竟没看见一个宫人。
“您……我若在此待久,乃是重罪……方才冲撞了您,是下臣的错……”
“冲撞?没有。”仙子把玩着那块笏板,“方才,宫宴已经散了。今夜宫门下钥早,你现下从我这里过去,必是赶不上的。”
“您……”王允执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此话何意……”
“喂,”仙子噗嗤一笑,用笏板拍了拍他的脸,“好歹是我朝官员,我这话很难懂?那好,我说简单些——求我。”
“什幺?”
“求我,我救你一命。”仙子说,“此处无宫人,我可留你到明日,再暗中遣人送你出去。”
冰凉的笏板又拍了拍他的脸:“你现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王允执沉默片刻,慢慢跪到她脚边,“求仙子救我。”
“仙子?哈哈哈哈……”她大笑,声音爽朗,“好好,仙子这便救你……进来。”
进了殿,竟又是一方小小天地。虽不设宫人,桌上一堆竹简乱七八糟地堆着,但整体还算简洁干净。他走过去,不由伸手去取看竹简,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别乱动,到时候我又找不到……”
他连忙放下。但方才已经看清,里头写的尽是礼制改革之法。他不由对眼前这仙子的身份更为好奇,但因欠着人情,也不便多问,这就坐在一旁,等待着她差遣。
“我这里,一向没宫人伺候,我烦那些。”仙子走过来,随意地屈腿坐在地上,开始翻那些竹简,“不过,今夜我倒是想试试,有人伺候是个什幺滋味。”
王允执垂着头,好久才轻轻说:“……任您差遣。”
“你可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就是伺候一下,又不是要你的命。你们文人,一向这样……你说,侍候皇是侍候,侍候父母是侍候,侍候我这个女人,又怎幺不是侍候?”
“对了,我叫星霏。”仙子说,“我要怎幺称呼你?”
“……阿潜。”他老实报上姓名。王潜,字允执……自从进宫,很少有人再喊他真正的名字。
“噢,好。阿潜,”星霏毫不留情地使唤起来,“去,替我烧水,晚上我要沐浴。”
也幸亏他是贫寒出身,母亲去世又早,从小家里各种杂活都是他干。因此烧柴,对他而言也不是什幺难事。很快拎了水来,星霏震惊地看着他:“你还真的能干……看来我今天捞到宝喽……哎,过来。”
她登登登跑过来,就去解他的衣领,他手一抖,差点把滚烫的水翻在地上:“做、做什幺……”
“真是不经夸。”星霏唰地把他的外衣剥下来,“迂腐,虽然我这儿没有宫人,但给外人看见你穿着官服给我倒水,像什幺样子……喂,你想死?”
他忙摇摇头。手上滚烫的水熏得四周热气弥漫,触过他喉头、胸间,又一直往下的柔软手指,也似点起火苗,烧得他脸颊更红。但星霏丝毫未觉,又给他穿上一件不辨男女的素色外袍,拍了拍他的脸:“去吧。放好水,过来叫我。”
王允执从前绝不会想到,自己头次入宫,便要侍候女子沐浴。
尽管隔了屏风,但热气仍从里头散出来。光线并不算明亮,但仍在绣屏上投射出浅浅的影……忽然,有人叫他:“阿潜,过来,替我擦背。”
王允执吓得险些从小板凳上跌下去,好半天还是应了,也没说那些男女之防……来这儿几个时辰,他算是看出来,眼前这姑娘无视礼法到何种地步,纵是说了,估计也笑你一声:迂腐。
他闭上眼,战战兢兢走进去,凭感觉摸到浴桶边,刚伸出布巾要去擦,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闭着眼,擦什幺呀?”伴随着盈盈笑语,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趴着呢,你别担心。睁开眼,小心地滑摔着……明日送出宫一个瘸子,我可概不负责哟……”
王允执小心翼翼睁开眼,星霏果然乖巧地伏在浴桶边,露出一片干净的背。他低下头,默默擦拭,只不断告诉自己这和给父亲擦背毫无区别……
怎幺能毫无区别。
指下肌肤滑、弹。肩胛骨秀气,连接着雪白的颈。湿润的黑发拨在一边,凌乱,也如同他的心……
“好了。”他匆匆搁下毛巾,又跑回屏风背后坐下,努力压抑狂跳的心脏。
“……也行,勉强算你过关。”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裹着袍子走出来,“收拾好了,就过来。有事找你。”
王允执收拾好浴室,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慢慢走向那盘腿坐在床上的姑娘,头几乎要低到地下去。
“过来,替我检查一遍,这上头,有什幺别字错字。”
一块竹简抵在他胸口,倒让王允执愣住,星霏又不耐烦地用竹简戳了戳他的胸口,“发什幺呆呀,这些……”指着床上摊开的一堆竹简,“今晚要校对,过些日子,我要上奏呢。”
“上奏?”眼前这姑娘应该不是宫妃,这让王允执暗暗松了口气。
“是呀,礼制改革提了这幺多年,也没什幺人支持施行下去。”星霏又捡起另一块竹简仔仔细细地看,“若是能落实下去,可是能省下很多人力财力,有利于民的大好事……皇一直不信,现下我便要做出详细的方案……”
“你……究竟是……”
“是什幺?书呆子。”又一块竹简飞过来砸到他怀里,“好好看,认真看。这不是你们文人最喜欢的……有利天下社稷之事幺?”
本想问她的身份,这下又被阻止。不过她说得对,这是好事……王允执这便认真看起来,这一看,便是啧啧称奇。翔实的数据,严谨的分析,还有各类情况的应对方案,是他从前在书中闻所未闻,但又如此新奇有力……
“我看的这些,并无错字别字。”看完,他真诚地说,“姑娘……心怀天下。王……阿潜佩服。”
“你在夸我?多谢。”星霏笑眯眯的,将手中最后一卷扔到地上,“终于看完了……好累,腿都坐麻了……喏,想报答你那滔滔不绝的谢意的话,过来替我捶捶腿……”
王允执跪在床边,乖乖低头给她捶腿。突然那冷冰冰的笏板又伸过来——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擡起他的下巴:“虽然我见过的人不多,但是,我很喜欢你。”
“什……”他呆愣愣地看着面前脸若桃花的女孩儿,“您……别拿我开玩笑……”
“开玩笑?”星霏忽然脸色一沉,“放肆。”
突然,她的声音变得极威严,让人不由自主跪拜的那种威严。
“我告诉你。”
“本公主……从不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