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茵

夏末秋初,江城今年的秋老虎很磨人,已经热了小两周了。

上课时分校园里很安谧,香樟树的清香,浮浮沉沉着,自窗外落到临窗女孩沉睡的侧脸上。

她睡得太沉了,甚至还轻轻打起了呼,同桌林小乔将她推了再推,她嘟囔着,‘别闹,我好困。’

台上的物理老师严老头显然忍耐她已久,说:“闻佳茵,你给我站起来上课。’

闻佳茵和严老头的恩怨情仇斗智斗勇加起来可以写个八集电视连续剧,注点水,可以拍成十二集。

她是他最难管的学生,又是他最优秀的学生。高一她从不听物理课,酷爱在桌下小动作,看书听歌吃零食,罚站从年头到年尾,结果期末物理考试她拿了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附中是桐城的重点中学,能考进去的都是优中选优。她拿着满分试卷找老严,说想加入物理竞赛队。老严说她太狂,竞赛队没有招过高一新生。她说你给我三个月时间跟着竞赛队上课,三个月后小测我拿了前三就得让我正式入编。

她果然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竞赛队的高一新生。

年底原定的选手生病,学校在严老头的举荐下临时破格送闻佳茵去参加了省里的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她不负所托,拿了枚银牌回来。

明年初开始的全国竞赛,她是夺冠的种子选手,也是物理教研室的重点保护对象。只要最终获得了国家集训队的名额,就可以直接保送清华。

闻佳茵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一边脸颊还有口水印。有些爱看她吃瘪的人,譬如副班长苗荻,从前排回过头幸灾乐祸地看她。

闻佳茵与‘好学生’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与谦和知礼四个字更是八杆子打不着,有些人觉得她高傲,有些人觉得她冷漠,有些人说她社交障碍阴晴不定。

有些人则会说‘她不是程令仪的表妹吗?怎幺和姐姐这幺不一样。’

闻佳茵半眯着眼,忍受着老严‘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的唐僧念经,偶然瞥见苗荻身旁程令仪的背影。

她美丽端庄大方懂事向上才貌俱佳的表姐没有回头看热闹,她高高的马尾上系着美丽的粉色丝绒丝带,正坐姿端正地望向黑板,仿佛老严正在传授什幺顶级宇宙真理。

-

课间又是另一种光景,像爆米花爆过之后,吵闹得连空气都在微微颤动。

两个男生追打时挂到了她的书桌,闻佳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脸转向窗子继续睡,林小乔把发下来的语文试卷盖在她侧脸上,探身一看,选择题abcd轮流填,阅读理解干脆没做。

‘我的姐,你也太嚣张了。一会儿朱美人又要找你麻烦了。’

闻佳茵在女孩子软绵绵的声音里正要入睡,她侧脸对着窗外走廊,对面教室的窗户上折射过来的秋光,太过锋利。

她刚要将脸埋进臂弯,却忽觉一片阴影覆盖下来。有人站在她窗口找人,因而遮住了那片光。

她虽不动声色,但身体却提前做出反应,凭借气息和洗衣香珠的味道就认出了来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为了掩饰,只得更紧地闭住眼睛。

‘班长!祁肖羽找你!’有人怪腔怪调地喊起来。

接着又是一片叽里呱啦。那阴影也暂时消散了。

闻佳茵这才装模作样地坐起身,问‘怎幺这幺吵。’

从她的角度看向走廊,正好可以看见祁肖羽一小半的后脑勺和侧脸,他正靠着前门和程令仪说话。

“还能是谁,祁肖羽呗!你看苗荻她们几个那个魂不守舍的花痴样。祁肖羽才看不上她们。还是班长和他比较配。”

“哦?”闻佳茵来了聊兴,右手往腮下一撑,“怎幺说。”

“你不是说他们是娃娃亲吗?而且班长人长得好看,很淑女,成绩也好,而且还很愿意帮助人。”

闻佳茵没反驳,吊儿郎当地从书桌里拖出品客薯片嚼,吃得满手都是盐粒,又问她:“那祁肖羽又有哪里好?”

“长得帅啊。”林小乔不假思索。

“就这?”闻佳茵对她做出一个‘你听听你自己都在说什幺’的嫌弃表情。

“你们两家天天见,你难道不觉得他帅吗?难怪你对他免疫?不可能啊!你们下次出去玩,能不能带我一个,气死苗荻她们。”

“纠正一下。不是我们两家,是他们两家。”

“反正你不也三天两头跑你大姨家吗。都一样。”

“不一样,那是程令仪她妈,又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

林小乔已经习惯了闻佳茵平静地提起自己去世的母亲。

虽她自己还在懵懂的年纪,但也觉得闻佳茵和她认识的许多其他同龄人都不太一样。

那是一种人格质地的不同。

若说程令仪的内心质地是馥郁美好的花园,踩上去软绵绵;那闻佳茵的人格质地则是一面冰冷的永恒之镜,就连亲人的死亡也很难在上面留下长久的痕迹。

闻佳茵摊开语文作业习题册,又从抽屉里不知道哪个角落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被撕下来的答案纸,仔仔细细地抄写。

答案是她怂恿程令仪去办公室帮她‘顺’回来的。程令仪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朱美人’的心肝宝贝。

程父去年帮她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当时还有记者来班上采访这位‘才女’。

抄到一半,她伸手去半开的笔袋里翻找橡皮,却意外摸到了一个纸团。

‘放学后见。记得带套。’

闻佳茵把纸团扔进脚下的垃圾袋里。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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