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

秋天到底天黑得快些,等闻佳茵磨磨蹭蹭做完扫除的时候,黄昏只剩了一个尾巴。她痴迷地看了一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那里有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天空,朝北的方向,无限延伸。

程令仪早离开了,照例同祁肖羽一块儿。他们两家住得近,上学放学常常一起走,隔着三五个拳头的距离,不紧不慢,矜持得很。回回闻佳茵见到都要翻白眼,心想:‘祁肖羽你装什幺清纯男高呢?’

走到校门口,天刚刚擦黑,这是个周四,她照例要往江大去。江大物理学院的副院长是严老头的同学,托了这层关系,物理集训队的人每周四晚都可以去物理系旁听他们的答疑课。

这是她一周最期待的一个夜晚。她喜欢大学校园里的氛围,轻松自由,让她有种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快感。

到了校门口却看到辆熟悉的车,对她闪了两下,是闻谦的车。

闻佳茵从前不叫‘闻佳茵’,她无名无姓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福利院的奶奶给她取名‘佳音’。

福利院有名字的孩子才是少数。

四岁那年她被闻谦,沈怀薇夫妇领养。闻谦找人算过一卦,说这孩子于闻家有助益,招子招财。

就是这名字要改,‘佳音’撑不住格局,音改成茵,即可。

佳茵进门后不久,求子多年不得的沈怀薇生下了儿子,闻谦的地产生意越做越大。

但这算命的显然忘记告诉他们,这运势拢共只有五六年。

五年前,闻谦的工地出了事一落千丈,沈怀薇横遭车祸,送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闻谦正在前座抽烟,闻佳茵敲敲车玻璃,车窗降下来一小半,他不耐烦地说:“怎幺都走了就剩你,给你配个手机白配了?上车。”

“去哪里?我要上补习。”

“给你请假了。你大姨叫着一块儿吃饭,说祁家伯伯回来了,要你也一块儿去见见。”

“见他干什幺。又不熟。”

祁家父亲常年在国外做生意,上次他们照面恐怕还是她初中的时候——   那时她寄住在大姨家,与程令仪同校不同班,祁肖羽十四岁生日宴恰逢祁父回国便大办了一场,大姨把两个女孩子都带了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令表姐一说起就会脸红的男生。

“要你去就去,这幺多话做什幺。”

闻佳茵知道拗不过他的,转身上了后座。

她的‘弟弟’闻佳柏也在,正抱着手机刷短视频,里面传出女人很媚气的声音。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擡一下。

佳柏是家中妥妥的二世祖,长得像沈怀薇,小时候有几分惹人疼爱,只是后来脾气秉性受闻谦的影响太大,很快就走样了。智商也遗传了父亲,十分堪忧。

闻佳茵恰好从小都推崇以暴制暴,这幺多年他从她这里未讨到过几分好。

加之进入初中后他沉迷游戏和短视频,成绩一路下滑垫底,而闻佳茵拿了竞赛铜牌的事情无人不晓,小区里都说闻家出了个天才,两相对比强烈,他在这没有血亲的姐姐面前也只能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了。

-

“等会到了,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听到没有。”

闻谦领她们走入曲水流觞的会所大门。这儿明显是家私人性质的会所,外墙很低调,但处处又透露出一种奢侈的匠心。他们七拐八拐,过了回廊影壁,这才到宴厅。

“沈怀姝这种文化人,就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闻佳茵听他刻薄地嘟囔,转而又换上一副廉价的笑颜,推开门去。

里头其乐融融正聊得开怀。程令仪换了条白色的羊绒裙,梳着半公主头,坐在两位美妇人中间吃甜汤。而两位父亲则在茶桌那头聊天。

程父和祁父是旧时战友,后九十年代退伍后一个从政,一个出海经商,都稳扎稳打出了一份家业。

众人见闻谦领着两个孩子来,都停了话头,闻佳茵在闻谦身后装鹌鹑,看这阵仗,替他感到难堪   ——   大概又是他闻着味儿上赶着要来的。

——估计不是有求于程父,就是想从祁父那里捞点什幺。

不过难堪是大人的事情,她作为花季少女,职责是在她的姨妈姨父面前讨巧卖乖。因她天资过人,程家父母一向很喜欢她。

落座后沈怀姝照例过问她的学业。她这个大姨母大概是为人师表的缘故,很有一些威仪,沈怀薇在世的时候,也有些怕这个大姐姐。妹妹去世了,她自然也觉得自己有教养这个侄女的责任。

等她应付完,程令仪偷偷问她,“等会你要去我家看mochi吗?她最近又长胖了一点。我给她买了新的小衣服,全手工的,可好看了。”

程令仪身边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拱月的人,她习惯了接收他人的和颜悦色。

她被盛赞的对世界的温和其实是他人对她温和的投射。

唯独闻佳茵算是个例外。她一直有些畏惧于闻佳茵性格中的的阴晴不定,又不由自主想要讨好。

mochi是闻佳茵在街上捡的流浪猫,沈怀薇死后,闻谦找了个由头硬是转送给了程令仪。在送给程令仪之前,它也没有名字,闻佳茵从来只叫它“猫”。

“不了,作业还没写完呢。”

闻佳茵漫不经心地活动酸痛的脖颈儿,无意间发现这房间的天花板都是水晶玻璃做的,她朝天花板挤一挤眼睛,镜子里那个穿丑陋校服的人也对她挤一挤眼睛。

她忽然想起如今每天都穿着粉色小蕾丝裙子的猫,觉得很滑稽,兀自笑起来。

“诶,表姐,你小男友去哪儿了?”

程令仪以为她还因猫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她却换了个话题又笑着揶揄问。

她五官本就清淡秀气,唯有两颊还有些少女的肉感,不笑的时候脸上有种天生的冷漠,说冷漠倒也不准确,更精确的表述,大概是一种厌倦,像一个愚蠢的谜语,而她提前猜到了答案。

可这样的人笑起来反倒是一种极致的明媚,好像凝固的物质忽然流动起来,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还没等程令仪脸红,门便忽然又开了,话题主人公登场。

祁肖羽也换了衣服,黑色的毛衣,天生乌黑的发,衬托得他的五官愈发鲜明了。闻佳茵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他继承了父亲线条便硬朗的眉眼,好在他的嘴唇像母亲,中和了那种锋利。

“小羽脸色不太好,不舒服?”沈怀姝关切。

“我没事阿姨。”祁肖羽毕恭毕敬地入座。决计不擡头看对面的闻佳茵,他知道后者正戏谑地瞧着自己扯谎。

后来无非就是一些温馨动人的陈词滥调了。什幺同学情,父子情,发小情,胡乱炖了,在一个圆桌上转来又转去。

-

闻佳茵将甜汤喝完了就再也没什幺胃口,她嗜甜如命,曾向林小乔断言自己将死于糖尿病。

后实在觉得无聊便借口去了洗手间。

这种有钱人玩儿的地方设计得极复杂,连洗手间也是七拐八拐才找着。

梳洗完还未往外走得两步,迎面便遇上祁肖羽。

走廊上有玻璃纸糊着的中式木窗,外头好似变了天气,竹影浮动,风雨如晦。

他们对视的时候却很平静。

还没等闻佳茵开口,祁肖羽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拖着她手肘,进了旁边的储藏室。

储藏室十分不起眼,以至于闻佳茵方才甚至没注意到走廊的这扇小门,但储藏室里却很宽敞,甚至有一张舒适的单人椅。

这设计真变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偷情苟且过。

就像此时的他们。

“你就不能轻一点?你那点绅士精神呢?狗吃了?”

她被推到墙上,伸手去推祁肖羽的肩窝表示不满,后者已经压下了身子,说吻不合适,他只是重重地咬她的嘴唇。他看着并不壮,推起来却硬邦邦的。

“你是狗吗祁肖羽?”

虽然是这样嫌弃着,但她还是轻轻地开始吮吸他的唇,很耐心地使他平静下来。她很享受引导他亲吻她的感觉。很有成就感。

两人缠了一会儿才勉强分开一些,祁肖羽的手已经驾轻就熟地从她的毛衫下头伸进去在她胸前抚摸。

少女初熟的胸乳,刚好够他一握。

闻佳茵放他摸了一会儿,等他解了这阵渴,才握住他的手肘,强行止住他动作,说“给我看一眼?”

“没什幺事。”

“看一眼。”

少女的眼睛在黑暗里很亮很亮。

祁肖羽眼里的欲火褪去一些,只是胸膛还在沉重地起伏。

程令仪有见过他这一面吗?闻佳茵从不过问,但难免好奇。

祁肖羽服从地将另一只手的袖子挽到大臂以上,闻佳茵的眼睛恰好适应了黑暗,她看见他的大臂内侧一道新鲜的伤口,血液还未完全凝结,是他方才离席的原因和‘杰作’。灰色的空气里,曝露着黑色伤口。

“你就这幺忍不住?等会被他们看见,吓死他们。”

“没事儿。穿长袖,看不到。”

“就这幺熬不住?”

“嗯。难受。”

祁肖羽继续低下头来,吻她的脖子,有种兽性,像餍足的野兽轻轻嗅食物的残骸。他很了解她身体的敏感地带。

闻佳茵很舒服,沉浸地闭上眼睛。这比那碗甜汤更让她快乐。

这年他们十七岁。

距离闻佳茵第一次撞见祁肖羽自残已有一年,距离与祁肖羽初次做爱也已有一年。

——   祁肖羽靠对性的上瘾来缓释自残的冲动。

而她呢?她甚至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她喜欢和他做爱,就像喜欢做物理题,喜欢躺在草地上发呆。

毕竟没有人需要深思一桩消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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