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难熬,地面蒸腾起阵阵白气,薄汗浸透春桃里衣,黏腻难耐。
冷不防,管事嬷嬷推了春桃一把,“得亏夫人眼光狠辣,现在真遂了你的愿!”
春桃踉跄几步,险些撞上门框。
“还愣着做什幺?!”另一位嬷嬷尖声呵斥,字字戳她脊骨,“如今你可不再是二少爷的人!记清了,要伺候好长公子,若再出岔子,仔细着你的皮!”
春桃心里恨得牙痒痒。
四年前,她因家贫卖入裴府,从粗使丫鬟熬到如今。这些年,管事嬷嬷的颐指气使、见风使舵,春桃早习以为常,学会了咬牙忍下。
春桃曾怀念旧日富庶,怨天尤人,但很快明白——怨是白怨。这破世道,皇帝都能被金人掳了去,她卖身为婢,又算得了什幺?裴府乃簪缨之家,钟鸣鼎食,便是婢子,也能捞点儿体面过活,好过沿街乞讨、性命难保。
她见过不少生离死别——阿娘病逝,兄长失踪,父亲遭遇流匪……一路辗转,她逃至吴州,投奔族亲,却怎料人心难测。
卖入裴府那天,春桃心中暗自发誓:要争气,要熬出头来。往日那些观音土、榆树皮的苦涩,她都已嚼碎咽下,更将所有血与泪都吞入腹里。
原以为,她的机遇会在裴府二少爷身上,时不时在他面前露个脸,日子会好过一些。
哪想二少爷因事离府,年轻的主母忽地点了她的名。
“春桃倒是个伶俐模样。”主母轻啜茶盏,笑得云淡风轻:“送去知春院里吧,他或许会喜欢的。”
主母轻轻一句,就把她送进裴知春院子里。
裴知春,裴府长子——昔日光风霁月,文章锦绣,妙手丹青,十六岁中解元,江南名士皆赞其才情。
三年前一场意外,他双腿尽废,从此成了裴府的禁忌,性格变得阴晴不定,几乎将院内的仆从们赶尽。
曾经风光的江南才子,如今却成了“府中弃子”,人人避之如蛇蝎。
对此,春桃气得发笑,姜夫人送她来作他的通房,算盘打得真是精明,裴知春能给她多少好脸色看?
见管事嬷嬷们离去,春桃才踏入庭院,霎时间,药味扑面而来,苦涩到像一碗熬到干的命。
院中静得阴森,蝉鸣听得尤其凄切。
春桃推门进入内室,室中光线阒暗,陈设简朴,长塌之上斜倚一个身影,素白的衾衣衬得他身形单薄,几绺墨发垂在脸侧,半遮住眉眼。
一条薄毯覆及膝盖,裴知春手捧书卷,看得认真。
听到脚步声,他眼皮未掀,只问:“谁?”
春桃掀开珠帘,声音细如蚊蚋,“长公子,奴婢春桃,嬷嬷说,从今往后伺候您。”
裴知春吐出两个字,“出去。”
春桃屏息垂首,应了句“是”,转身退至门边。
“慢着。”她身后传来一声冷厉的呵责。
春桃忙止步,站得笔直,杏眼如点漆,黑白分明,像条竖起信子的美人蛇,谨慎试探他的反应。
迎着他的目光,春桃心跳如鼓——裴知春,人如其名,又不尽其意。他眉眼秾丽,肌肤透着病态的青,黑甸甸的眼微垂,如俯瞰众生的佛像,怜悯中夹杂几分不近人情。
春桃募地想起,南下逃亡路上,她曾偷吃过佛像前的贡品,吃完一擡头——那座慈悲的佛像垂目,将她牢牢框进瞳仁中。
恰同此地此时此刻。
“长公子?”春桃试探着唤他。
“春桃?我晓得你是……知远身边的……”裴知春迟疑片刻,语调带了点讥讽,“怎幺的,你还能落到我这儿讨过活?”
“夫人让奴……”春桃声音几不可闻:“妾来侍奉公……郎君。”
见春桃怯生生的模样,裴知春把书卷一搁,目光梭巡她的脸,冷冷一笑。
春桃一怔,不自觉绞动衣角。
“她倒用心,可我受不起,”裴知春忽地将下颏微微一擡,朝她示意,“去,把窗户打开。”
春桃忙应了声“是”,趋步向前,推开窗扉。屋里瞬间透进几分暑气,阳的斜光透入,几缕日光铺至衾衣。
裴知春眼睑微动,伸手挡住了一会眼,随手指向一处阴影,“站到那。”
心骤然狂跳,春桃依言退至阴影处,不敢妄动。
见她眉梢流入几分惶惑,裴知春视线落回书卷,翻过一页书,“给我倒杯茶。”
春桃应声,忙去沏茶,片刻后,茶香袅袅,春桃将热茶奉至,裴知春却始终未擡头。
手腕筋肉愈发酸软,春桃见裴知春未再开口,心下一横,上前几步,将茶盏轻搁在榻前小几上。水波微漾中,溅落几点,晕开浅浅的水渍。
裴知春蹙眉,视线擦过水渍,本欲不再理会,奈何春桃目光过灼热,誓要将他穿透。
裴知春冷声开口:“还不赶紧离开这里?”
“是——奴婢惹长公子不开心了。”春桃语气怪异。
“既然知道,那别再给自己找不痛快。”裴知春语气更冷。
春桃习惯了府里各种刁钻刻薄的斥责,但她记得初入裴府时,他曾在回廊与她搭话,言语温和,举止有礼,甚至还为她一个下人揩过……泪。
那时众人皆夸他:“君子如珩,朗月清风”,她也深以为然。
可惜,当年为她揩泪的郎君,早已化作了一缕幽魄。
春桃觉得他可怜又可恨。
“还愣着?”裴知春催促她。
春桃敛起心思,恭敬应了句“是”,如脱笼之鸟,转身隐没在黄昏里。
室内重归沉寂,夏风吹动衣衫,难解烦躁。望及桌面晕开的水渍,裴知春推远茶盏,思忖:这姜夫人怕是居心叵测,千万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