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人房,春桃辗转反侧,懊恼自己竟图一时嘴舌之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裴知春要是真动怒,喊人拖她出去打顿板子,只怕命都得交代了。
一定是近来日子过得太舒坦,令她逐渐忘记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看人下菜碟的世家。
先前她做贴身丫鬟伺候裴知远时,每天都活得如履薄冰,哪敢这般莽撞。
提起裴知远,这位表面和气、实则偏执的少年郎,总爱用指骨抵至她下颏,温声唤她乳名“阿念”。他说这辈子唯爱她一人,紧接着又向她威胁道,如果她敢离开,他会先了结她,再与她共赴黄泉。
见她微微瑟缩,裴知远拨开她的额发,宽慰笑道:“不过是句玩笑话,阿念莫放在心上。”
裴知远虽性格偏执,却待她极好。临行前他还郑重向她承诺,待来年春闱后,便迎她为妻。谁知造化弄人,裴知远去佛寺清修不久,她竟成了裴知春的通房。
念及此事,几丝恨恨的怨意涌上春桃心头,似钝刀剜心,既冷又痛,只得侧身望向窗外。
盈亏的月透过窗扉,落进几束白亮的月光。枕着薄明的光束,春桃却辗转难眠,没能如愿酣睡一场。
*
仲夏渐行渐远,院里跑进一只黑狸,浑身乌亮油滑,黄澄澄的圆眼,溜溜得打着转儿,透出几丝机敏。春桃见过这狸几回,之前好心喂过几次,没想到它竟又寻了来。
一团黑魆魆的影子,快速跃到她脚踝边,用纤长的黑尾蹭她的小腿。
她弯腰,笑着挠挠狸儿的下颏,“你今天怎幺跑来了,是饿了?”
话刚出口,脑中倏然浮现裴知远的声音——
“猫不过是些没灵性的畜生,只知道抓挠人脸,怎幺值得你待它好?阿念,我不喜欢你碰这些东西。你只需碰我,只需要看我……如果再碰这些畜生,它们都要被我扒皮抽骨抽筋剔骨。”
旋即,春桃不禁摇摇头,长吁一声,这些薄情寡义的男人连一只猫都能如此冷酷对待,何况是她?信男人能一生一世对她好,倒不如信那些背后的荣华富贵。
她只想对自己好,更想过好日子。
黑狸呼噜几声,见春桃神情低落,围她转了几圈,又摇摇尾巴,好似在撒娇。
春桃弯身抱起黑狸,抚摸它油光水亮的皮毛,感慨道:“你可比人好多了,至少不会叫人活受罪。”
话音刚落,黑狸倏地挣扎,从她臂弯挣脱,迈开四肢,飞快朝院里某处跑去,转眼间无影无踪。
视野里它凝缩成一个黑点,春桃猛地反应过来,循着它的方向,朝书房跑去,口中连声喊着:“小祖宗!千万别往那去——”
目力所及,那狸儿如鬼魅般,蹿进敞开的门扉。
春桃迟疑片刻,心中暗叫不好。裴知春向来冷心冷情,万一这黑狸惹恼了他……可自己前不久才触怒过他,究竟应不应该进去?
他大抵是不想见她的,可那狸……
思及此处,春桃苦笑几声,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书房里,那黑狸已跳上书案,一脚踹翻砚台,霎时间,墨汁流淌满地,流满经书,沾染书稿。“梅花印”黑乎乎的,糊满一张张宣纸。它又用爪子刨刨宣纸,瞬间,雪白白的纸页纷纷四散。
几张宣纸飞舞到脚边,春桃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望向书案后面的裴知春。
书案后,裴知春低垂着眼,不动声色掀过一页书,好似一座活佛,置身于尘世喧嚣之外,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见,他眼皮微微一掀。
“长公子息怒!”春桃急忙出声,跑至黑狸身侧,将它揽回臂弯,竭力保持冷静:“是春桃疏忽,打搅了长公子的清静。请长公子放心,春桃马上把它处理干净。”
“恳请长公子,千万不要与一只畜生计较。”
裴知春闻言,擡起头,凉匝匝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打转,“畜生?”
春桃不敢擡头,心中忐忑道:难道他真打算把它扒皮抽骨?
“你先把它放下。”裴知春忽地开口,音调毫无起伏。
春桃战战兢兢将狸儿放下,黑狸蹲在地面舔舔爪子,随后跳及裴知春膝盖,乖巧得蜷缩成一团。
她凝神屏息,暗暗仰头,瞟向裴知春,只见他低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抚过黑狸脊背,从耳后抚到尾根。
黑狸弯着圆眼,黄而澄澈,喉间发出几声低低的咕噜。
随后,裴知春擡头,那双水泠泠的黑眼,似月浸透的黑石,影沉沉的,映出她怔怔的模样。
见春桃僵硬在原地,裴知春冷冽开口:“几日不见,你倒显得有些聒噪。”
半晌,她听他幽幽叹息一声,“算了,你把它抱出去吧。”
春桃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匆匆迈步,未料没走几步,耳边传来裴知春的声音,淡淡的,夹着几丝嘲讽:
“慢着,看你刚才的反应,莫不是真以为我心胸狭隘,容不下一只小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