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前夕

逃出城的时候,方凌雪绕路从鉴定中心接走连蹀。

彼时,人口最密集的几个区爆发出真菌瘟疫,内城区人心惶惶,但还没到一切满盘崩溃的地步,但已经有一些听闻风声的人准备清点资产,举家搬迁。

独居一人的方凌雪自然比拖家带口的在行动上快了不少。她常年重装徒步,对生存物资与必要装备的收纳早已轻车熟路,睡袋、轻量化帐篷、急救包、葡萄糖、储存干粮、滤水器、卫星电话、太阳能电板加上一套替换衣物,33L的登山包还余下七八分满,而这些物资足以方凌雪支撑一周以上的时间。一刻钟后收纳完毕,方凌雪离开出租屋,去租车平台领了一辆性能均衡的越野车,测试油箱是否像平台允诺的那样十分满。

片刻后,她低声怒骂,看着容量一半的标识,心知这最多让她开到邻省开外。

上车后她打电话给连蹀,告知自己将在十五分钟后到他的工作单位接他。对方在电话里并没有过多言语,他们之间只留下缄默的呼吸和难熬的空白,在方凌雪耐心耗尽的边缘,才听到对面一声短促暗哑的“嗯”。

“注意安全。”连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车准时到达司法鉴定中心,远在形如虚设的红绿灯外,方凌雪便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路边。连蹀和她总有奇怪的默契在,比如说每次她去找他,他总能站在路正确的那一边,就好像他总能知道她从哪一条路线来。

方凌雪停车技术不佳,斜停在路口,连蹀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开口道。

“凌雪,下次不要闯红灯。”

煞风景的话方凌雪听也没听,她趁着现在导航还能用,低头在仪表盘上选择出城路线,等电子音开始播报最佳路线和预估时间后,她侧头对连蹀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交警来给我贴条吗?”语气不佳。

连蹀沉默片刻,“现在还会有骑手出来派送急单,他们的速度快,你的速度也快。”

“是我没有礼让行人与降速的问题吗?”方凌雪言尽于此,抛出一个截断性质的谴责,并没有进一步想要讨论的意思。

连蹀人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在文明社会是遵纪守法好公民,乐于助人热心群众,路见不平恨不得拔刀相助。当然,拔刀相助的情节只在方凌雪的脑海中想象过。她不止一次恶毒地想象过烂好人连蹀在行侠仗义的途中被菜刀砍中,血流不止,倒地而亡。而她只会为这刹时的血染画面而兴奋,犹如为一碟醋包了这顿饺子。等头脑冷静过后,才觉得自己幼稚。

她一年中见不到连蹀几回,对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也丝毫不关心。连蹀就是躺在她列表里的死人,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虚伪地问好。

路上零散可见几具倒地的菌丝尸体,目前还没有官方人员来进行收敛。方凌雪猜测连蹀可能已经接触过一丝内部信息,她开口询问:“你知道这些是什幺吗?”

连蹀并没有藏私。“我在凌晨解剖过两具尸体,一具死亡原因是不明菌丝从肺部生长出来堵住气管窒息而亡,另一具则是菌丝突破颅骨。采集到的菌丝已经送往检验科急检,根据目前收到的化学物检测报告来说,仍是不明的真菌群。”

他闭上眼睛,显然这不是美妙的场景。

“传染源、传染途径、感染周期,一切还是未知。这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畴。”

眼眶中似乎还残存着脑浆与菌丝缠绕在一起的画面,他罕见地产生出反胃的生理反应,一时之间只能抿紧嘴,坐在座位上调整呼吸。

呼吸急促又绵长,过了一会,他哑着声音,像吞了口铁坨,沉甸甸地压在声带处,“你不应该叫我出城,也许内城会更需要我。”

方凌雪乐了,“需要你一个法医做什幺?收尸还是赶尸?”

平稳的声音里话里夹刺,但神情是舒展的,浅淡的笑意藏在眸色深处,连蹀沉默地望着方凌雪。他一向不擅长和她吵架,因为他和她拥有两套并行不轨的价值体系,他坚信着一些真善美,而她则质疑着一些爱与和平。多数时候,她像一条穿梭在人海中的河豚,鼓着身体,皮肤上的白刺尖锐可见。

等到了外城区,他们发现离开外城的关口已被军队层层把持,军队不让人离开,也不让怪物离开。

汽车卡在高速公路闸机口的排队处,方凌雪与许多人一样面临着选择:掉头回程还是抛车步行,她认为虽然目前军队镇守在高速路口,但目前尚没有足够多的人力去一一搜寻城界限。十里之外有一片绵延出去的农业养殖基地,翻过铁丝网即可逃出生天。然而汽车则是末日之后不可或缺的出行资源。

思忖片刻,没有过多犹豫,也没有和唯一的同伴商讨,方凌雪一个倒踩油门从应急车道逆向开出,尾气留给还在和军队掰扯的人群,他们囔囔“我这是市委书记给的通行证!凭什幺不让我出去!”以及此起彼伏的,“我一定让你们好看!”威胁声阵阵。

车到农业养殖基地的外缘,方凌雪将越野车紧贴铁丝网停靠,下车前她还搜刮了平台赠送的餐巾纸和两瓶矿泉水,塞进背包里,她爬上铁丝网,一个利落地翻身后顺利落地。

转身后,她隔着网与连蹀对视。四目相对,空中只胶着不知名的较量。这是一道最后一刻的单选题,越网之后,她和连蹀之间只剩下“他和她走”或者“他开车回城”的选项。她把车留给他,似乎预言她坦然接受并安排了他的后路,至此之后,分道扬镳。

而短短出城的一段路,是留给他们之间的难言告别。

林间的阴翳将方凌雪的神情藏得很好。她默然观察着连蹀。身材瘦削,肤色冷白,眉眼柔和,轮廓线条却很锐利,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感在。他的眉间常年蹙着形而上的暗郁,却被隐藏得很好。人前他是温文尔雅的司检科法医,专业技术过硬,乐心慈善与社会救助支持。人后,方凌雪也不清楚连蹀是怎样的人。她只觉得他莫名的虚假。

他们的关系即将伴随着灾祸与距离消逝。她内心深处压制不住激情澎湃的颤栗,尘世末残留的亲缘将要切断,她即将奔向不清不楚的未来。

蛮力拉扯铁丝发出的哀鸣声响接续上重物落地的闷声。连蹀从专业的攀岩落地姿势中起身,他俯身接过方凌雪仍在一旁的背包,单手拎起试验重量后背在身上。他转身走在方凌雪的前头。

“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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