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后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高速公路上严重堵塞,驾驶人猝死后依照惯性急速行驶而砰然相撞的客车,运输猪仔的货车早被撞击得货箱大开,几只成年体型的肉猪游荡在高速公路上,发出突兀如打嗝的声响。
方凌雪与连蹀在高速公路下方疾行一个昼夜,沿路上应急广播宣布即刻进入紧急状态,具体是什幺紧急状态,因何而起,语焉不详。参考下载在手机里的离线地图,此时应该接近出城后最近的服务区站点。方凌雪计划休整一番,如果运气不错,还可以捡车。
快到服务区时,两人脚步一顿。连蹀是因为长期的职业习惯对血腥味异常敏感,而空气中正弥漫着浓郁的铁锈与尸体腐烂的气息;方凌雪则是警惕心优先于她的嗅觉。
走进现场,连蹀几眼便判断出死因及前因。服务区超市内爆发过激烈的器械争斗,货架上的物品由于激烈撞击而散落一地,部分尸体死于失血过多,而剩下的另一部分。他合上眼睛,死于莫名菌种。死状各有不同。可见部分的菌丝分别从耳洞、鼻孔、眼眶钻出。若说人有七窍,顿时,连跌不喜欢相关的联想。
收银台后传出嗦嗦的动静。方凌雪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悄声踱步过去。
连蹀瞥向她的动作,半晌,他终究选择沉默。
一个眼看还是学生的女孩瑟瑟躲在柜台下,她泪流满面,脸上晕出不自然的绯红。她看到方凌雪手中的刀,眼神更是惊惧。她嗫嚅着,嘴皮似肌无力上下掀合。
方凌雪听不清对方的话,“连蹀——”方凌雪擡手示意,却在连蹀急步上前路过时拦住他,虎口与四指紧紧卡住他的小臂。
“检查有没有菌丝。”
“凌雪,目前的案例菌丝附身是即刻死亡的。她应该没有事。”话虽是对向方凌雪解释,但意思是说给女孩听的。刺耳而虚伪。
方凌雪冷笑,“你见过几个案例?有几具送到你手上解剖了?达到统计学一般性规律吗?”她扭头对女孩厉声道,“手向上举起。跪着。”语气严厉,然而没有过多的情绪,四平八稳地降落。
她注意到女孩的手一直交叉在怀中。对方显有犹豫,最终,瘦削的手指从衣袖中伸出。
菌丝如月芽儿长出,像牵线木偶的提线,僵硬中透着丝状物独有的轻盈质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到带给世界巨大颠覆的——方凌雪思索后,给出一个属性定义——物种。
似天生具有感知力和向外探索的好奇心,方凌雪竟从游曳在空中的恐怖物中感受到它的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地试图延展出去,延展到「外边」。
「好黑!好黑!」
「洞穴之外是什幺?」
窃窃私语低喃在耳畔,仿佛每一句侵扰都震荡在神经末梢,太过于震「脑」欲聋了。她在脑海中呵斥「闭嘴」,全世界的杂声戛然而止。
醒来时方凌雪依靠在墙壁。那片刻的神游宛若一个漫长的午后小憩,她恍惚间看到连蹀扶住女孩,给她喝水。
她又闭上眼。
可惜连蹀早就走到她这。他停在恰当的距离,神色哀切,“凌雪,你睁开眼。”
方凌雪侧头,微乎其微地错过他抚上的手,“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葡萄糖药剂瓶被折断,散落在地,足足拆了两瓶。
“有一瓶葡萄糖我混在饮用水里,在你旁边。”他解释,“凌雪,睁开眼,让我检查你的瞳孔。”
眼皮张开,她盯向连蹀,像戴隐形眼镜那样,睁大,一动不动停顿十几秒。
“足够了吗?”看到连蹀点头,她继续闭上,“告诉我发生了什幺。”
“你——”他不知道怎幺形容,暂未理清事情发展的前后顺序,自然也无法滑坡归因,只能客观描述,“看到菌种后,你愣在原地,之后便昏了过去。”
“多久?”
“半小时。”
方凌雪闻声点点头,“搞清楚了吗?”她指得不止自己的状况。
连蹀停顿了片刻,“我检查过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奇怪的变化。小张——”方凌雪知道这是女孩,“她的情况和你不同,她发烧后长出菌丝,目前仍在高温中。对不起,我用了你的退烧药。”
已经不再多言,方凌雪不想指出药物在今后会是多幺稀缺的资源。他随随便便给予。
“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
温度渐冷,夜幕降临。方凌雪泡了一包服务区超市里的泡面,收拾完后从背包里取出帐篷和睡袋,她完全忽视另外两人的存在,尽管连蹀多次想要上前帮她搭帐篷。躲进帐篷拉上拉链后,方凌雪畅快地长舒一口气。她钻入睡袋,很快进入睡眠。
后半程轮到她守夜的时间,闹铃响起。她一向浅眠,反应速度快,她静静地平躺在地面几秒,起身。
随后,她听清属于男人的低喘呼吸。
异常,绝对的异常,频次过高,难掩急促。有那幺一刹那,方凌雪承认自己的恶劣:让他自生自灭吧,让他双宿双飞吧。她厌恶他对旁人的无端殷勤,她深究厌恶之源,又无意直面深渊。
脑海中的噪音再度响起。
「你该救他」
「只有你能救他」
「告诉他:活下去」
千千万张口,千千万道迥异的声音,一瞬间意识崩裂。再度醒来后,方凌雪从狭窄的帐篷里钻出。连蹀就在她的帐篷口,屈膝抱住双腿,他浑身上下不止禁地颤抖,噼里啪啦炸出骨缝间的对撞,又调和出暗哑的呜咽。
他没有力气完全擡首了,下颌似瞄准方凌雪,藏在发丝下的眼神竟在弥留之际那幺的纯真无邪,似小兽归巢,眷恋地靠近母亲。
“凌雪……”
菌丝从他的眼眶中如流沙般溢出。
唯有沉默。似乎千辛万苦等待而来的大结局并不是期望的那样,油然而生的疲惫淹没方凌雪。她无心去管另一个人的死活。菌丝如掩埋战场的雪,铺展而开。唯有帐篷在唯一绝对真实的月光下纯净如方舟。
她将连蹀拖进帐篷,再度锁上拉链。
漫长的后夜,她抱住男人的头颅,回到过往成百上千个日日夜夜,她违心地安抚着多余的「存在」。
“活下去。连蹀。活下去。”
神迹降临,杂音骤停。
菌丝溃散在黑暗中,方凌雪看到莹莹闪光、灰飞烟灭的粉末尘埃,悬浮在空中。
连蹀的手终究触及他梦中的岛屿,他抚摸上女人的侧脸,指腹的纹路印章轻按,脑海中只余下一道绝对指令,贯彻执行。
「活下去。连蹀。活下去。」
天色将晓,晨光熹微。
他于意识的晦明交接之处,缓缓睁开眼。
天亮了。
他发现自己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