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风急,东厂密阁。
犀角灯台迸着几点烛花,将魏湘蟒袍上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
案头香炉吞吐着细烟,却掩不住窗外飘来的血腥气。
大明律下,东厂狱与诏狱一般似阎罗,仿佛日日添新魂。
\"督主,急递。\"赵公公跪呈漆盒。
手指挑开火漆,洒金笺上字迹被烛影割得支离:\"丑时三刻,京郊十里亭。盐车遭劫,五十七人尽殁。\"
魏湘皱眉,只是一记眼神过去,便让赵公公冷汗直流。
赵公公低首,跪伏在地,声音微颤:“回督主,遭劫的……都是要送往广陵王名下的药铺。”
殿内一瞬寂静,仿佛连灯火都为之一滞。
魏湘的神色未变,指尖却在桌案上一顿,眼眸微眯:“广陵王?”
赵公公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是,京中三大盐路,其中南线自瓜州入京,此事一向由广陵王府几家药铺接应...”
“...亦是督主与贵妃娘娘商议定下的章程。”
魏湘捻动手中翡翠珠子,不再言语。
——广陵王朱昱,是舒月的长子。
可现在,这些药铺的盐车,竟然在途中被截杀了?
魏湘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击,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有人得知私盐贩运,岂不是瓮中捉鳖,更要小心。
“可有余者?”
赵公公连忙伏低:“回督主,五十七人,尽数殁命,无一生还。”
魏湘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一场截杀,竟不留活口?
他慢慢闭上眼,脑中翻涌着许多可能——若是寻常劫掠,至少会有几人逃脱,或是有人贪生藏匿,可如今,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不是劫货,这是灭口。
定是有人知道了什幺。
魏湘缓缓睁眼,眸底幽深如寒潭:“可查到是何人动手?”
赵公公额上已渗出冷汗:“劫杀之人行事极隐秘,无人得见其踪,只知他们武功不弱,手段狠厉,必非寻常江湖匪类。”
魏湘擡手拿起桌上那封急递折子,微微扬起,火光照亮了他的眸子。
丑时三刻,京郊十里亭,十辆盐车遭劫,五十七人尽殁。
这不是寻常劫掠,这是在传递某种讯息。
更让他在意的是——
京中流言称,广陵王的药铺三日前便遣散账房、伙计,提前闭门。
——也就是说,广陵王府,早就知道这批盐运不成?
魏湘指尖一顿。
风,是从哪处透进来的?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东厂耳目从刑部传来的一个消息——
陛下似乎宣见了锦衣卫的人,问起近月京中盐引流向。
只是他的耳目还没能伸到宝华殿跟前去,听人回禀,那人称药铺兑盐之事近年虽常见,可有几家出手极快,隐秘得近乎刻意。
锦衣卫...
——长宁公主的人?
敬安王府前段日子传来的消息,北镇抚司近日来行踪不定,落笔还提到了长宁公主朱鸢。
她竟然敢伸手至此?
魏湘缓缓呼出一口气,笑了。
他的目光落在折子上。
赵公公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砖石,不敢多言。
魏湘低头抚了抚袖口,神色难辨。
这一局,朱鸢走得极妙。
她故意布下局势,让广陵王的人提前得知风声,从而主动抽身,看似避开风波,实则反而坐实了他们与私盐的牵连。
若陛下追查此事,广陵王能否全身而退,还是未知之数。
而万贵妃……魏湘眯了眯眼。
她该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吧?
撤铺销毁账簿,闭门关店,如此之快。
铜漏滴答声里,他分明听见宫墙深处金步摇摇曳的脆响。
三日前,听闻她鼠疫急症,昏迷不醒,趁着进宫面圣,急忙赶到翡翠阁内,那人不但没事,还倚着翡翠枕轻笑。
\"娘娘玉体安康,倒是臣多虑了。\"
万贵妃纤指轻抚青釉盏沿,釉色映得丹蔻愈发殷红:\"魏郎可知,鼠疫药方自何处流散?\"
魏湘立于阶下,灯影曳身后如墨痕逶迤:\"你不信我?\"
鎏金缠枝香炉腾起一缕青烟,万贵妃推过洒金笺。
蝇头小楷映着烛火,字字藏锋:\"药方当年你我各执一份,经手之人皆已封口。\"她擡眼时鬓间累丝金凤轻颤。
万贵妃截断话头,盏中茶汤泛起涟漪,\"除此之外。\"她背过身去。“魏郎,还和别人做了交易。”
“如此,可不公道。”
他一怔,这是她时隔多少年,喊出的一句,魏郎。
那年他们十六岁,把常年欺压宫女的教养嬷嬷推下井时,她拉着他的衣袖,浑身伤痕的挂着泪花,“魏郎,我害怕...”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惊雷再来时,两人隔着火光相望。
二十年枕边人,此刻竟如雾里看花。
“娘娘既疑臣,又何必问这一句。”
他疏离的说着,带着点讥讽。
“当年你我,从不相信世间情义,唯有彼此共存,才是活路。”
“如今,娘娘有了长子,有了家族,便要与臣论公道。”他笑了。
“万舒月,你别忘了——”
“...扶广陵王登基,贩卖私盐筹集军饷,掌控禁军,每一步棋局推至今日都有你我脚印,来日东窗事发,我拿不到我想要的,你也做不了太后...”
万贵妃手中翠簪抵住魏湘喉间,颈侧跳动的血脉不止:\"好个狼心狗肺的阉奴!\"簪尖刺破皮肉渗出血珠,\"昱儿若损半根指头,本宫便将你剐了!\"
\"娘娘猜...\"他任那血乱流。\"若长宁公主知晓你害她母后产下嫡子后,定活不下这条命...\"
窗外再次响起惊雷,只是这次,劈开的是他们同舟共渡的覆水难收。
——她已经不再完全信他了。
而他,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