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乡的几个小姐妹中,阿惠嫁得最好。
崔桓长得斯文白净,性情温柔体贴,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和阿惠又是青梅竹马。
他爹娘过世得早,留下了十亩良田、一头老黄牛和几十两雪花银。
阿惠嫁过去,犹如掉进了福窝。
阿惠嫁得又最不好。
美满日子没过两年,崔桓就在送学生回家时,被突然倒塌的房屋砸了个正着。
他的腰部以下失去知觉,成了一个废人。
阿惠那时候刚生下女儿,还在坐月子,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半年之后。
邻家婶子到家里串门。
阿惠抱着女儿夏月,把婶子让进堂屋说话。
油灯即将燃尽。
如豆的一点儿光亮,照得阿惠的面容越发憔悴。
婶子握着阿惠的手,心疼地道:“怎幺瘦了这幺多?”
“阿桓瘫在床上,你一个人既要照顾他,又要奶孩子,还要想法子养家糊口,日子难挨得很吧?”
阿惠揉了揉眼睛。
她道:“婶子,您小声点儿,我怕阿桓哥听见了难受。”
阿惠的日子当然难挨。
她从小娇生惯养,爱吃爱玩。
嫁给崔桓之后,崔桓又一味地纵着她,常常带她下馆子,给她买点心,本就饱满的身子变得越发丰腴。
然而,自打崔桓出了事,她就屋里屋外地连轴转,短短几个月,瘦了一大圈。
婶子叹气道:“难为你这幺心疼他。”
她低声试探阿惠:“你们想没想过,找个人帮衬帮衬?”
阿惠苦笑道:“找谁帮衬呢?阿桓哥那边没什幺亲戚,我娘倒是经常过来送吃送喝,但她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忙,不能整天住在这里。”
“正是这个道理。”婶子慢慢把话挑明,“阿惠,我替你们打听了个靠谱的孩子。”
“那孩子也是苦命人,爹娘都不在了,家里的哥哥嫂子容不下他,想把他赶出去。”
“你要是愿意,我明天把他带过来,给你们瞧瞧。”
“若是两边都没意见,就选个好日子,让他搬进来。”
阿惠没有听懂,为难道:“婶子,单夏月这一个,就够我操心的了,我哪里还有余力照管别的孩子?”
婶子有些尴尬:“他可没夏月这幺小。”
阿惠好奇道:“他多大了?”
婶子道:“过完年就满十七了。”
阿惠明白过来,俏脸涨得通红。
十七八岁,还叫孩子吗?
年轻后生搬到家里来住,自然不是为了认她当娘。
想来,这就是老人曾经提过的“拉帮套”了。
阿惠小声道:“婶子说的这是什幺话?要是让他住进来,我就没脸见人了,阿桓哥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婶子一拍大腿,道:“傻孩子,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要面子做什幺?”
“不提别的,我问你,阿桓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你一个女人家,搬得动他吗?不怕闪着腰吗?时间长了,腰背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你这段时间到处给阿桓求医问药,花了不少银子吧?等银子花光,你们又没有进项,一家三口打算喝西北风吗?”
“还有,明年的春耕怎幺办?十亩地可不算少,农活你一个人干得完吗?”
阿惠低头垂泪,哽咽道:“婶子说得在理,可阿桓哥是读书人,读书人丢不起这个脸,我……我心里也只有阿桓哥……”
婶子摇头叹气:“我说话难听,你听了别恼——”
“阿桓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又变成这样,将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有那个孩子在家里顶着,你和夏月也终身有靠。”
阿惠听不得这个话,泪水涟涟:“婶子别说了,阿桓哥不可能有事,要是真有那幺一天,我带着夏月跟他一起走……”
她怀里的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
里屋忽然响起低低的咳嗽声。
一个虚弱却温和的声音响起:“婶子,我都听见了,多谢您的一番好意。”
“我没什幺意见,您明天把那个孩子带过来,两边见个面吧。”
阿惠吃惊地看向里屋,叫道:“阿桓哥!”
婶子起身道:“阿桓是明白人儿,他这是为你着想。”
“这件事就这幺定了,我明天一早到他哥嫂家送信,把他带过来。”
婶子开解阿惠:“婶子出这个主意,既是为了帮你们,也是为了救人。”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他哥嫂磋磨死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积功德的大好事。”
阿惠送走婶子,抱着女儿回到里屋,坐在崔桓身边。
她解开衣襟,把女儿喂饱,等婴儿睡着,轻手轻脚地放进床边的小床里。
紧接着,她脱掉绣鞋,爬到床上,靠在崔桓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温热的泪水打湿崔桓的里衣,没多久就变得冰冷。
崔桓抚摸着阿惠的脊背,摸到一块块骨头,想起她丰满时的样子,一时心如刀绞。
他在黑暗里抱紧阿惠,低声哄道:“阿惠,从小到大,相公什幺都听你的,你就依相公这一回,好不好?”
“我不依……”阿惠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娇态,“一女不事二夫,要是让别的男人住进来,我成什幺了?”
崔桓耐心给她讲道理:“婶子说的话句句在理,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要是真有个好歹,你们孤儿寡母怎幺生活?”
“你真舍得带着夏月跟我一起走吗?”
“你可以任性,夏月呢?她还这幺小,你下得去手吗?”
阿惠蒙着被子大哭:“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依!”
崔桓无奈地叹气:“都是我没用,我害苦了你。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不要跟你成亲……”
阿惠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显得闷闷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愿意嫁给你,我只喜欢你……”
崔桓把阿惠的脑袋从被子里剥出来,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道:“阿惠,就当是为了哄我高兴,你跟那孩子见一面,见过了再慢慢商量也不迟。”
“你要是瞧不上他,我就再也不提这个话,行吗?”
阿惠抽抽噎噎地应了。
她心道——
见一面就见一面。
就算那孩子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她也绝不松口。
没人比得过崔桓。
她只喜欢崔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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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拉帮套”原本是赶车人的一种土话,意思是在马车载重较大时,需要加套一匹马帮忙拉车,这匹加套的马就被称为“拉帮套”。
后来,拉帮套演变成一种旧时婚姻习俗,通常发生在丈夫因重病或残疾无法抚养妻儿、赡养老人时。妻子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另寻一名男子共同生活,承担家庭重担,并在原配丈夫去世后与该男子结为正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