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阿惠请邻家大叔帮忙,把崔桓擡到堂屋的椅子上。
崔桓很久没有出门,面皮越发白皙,透着浓浓的病气。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阿惠手中接过毯子,盖在那双废腿上。
阿惠昨晚哭了半夜,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头发也不梳,脸儿也不洗,故意穿了身灰扑扑的衣裙,还是遮不住娇艳的容色。
崔桓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阿惠坐在他身前。
他帮她梳好头发,在鬓间戴了一朵桃粉色的绒花。
接着,他拿起胭脂纸,从中间对折,递到她唇边,哄她在纸上抿了抿。
本就俏丽的年轻妇人,在崔桓的手里,变得活色生香。
阿惠像孩子似的,靠在崔桓的膝头蹭了又蹭。
她听到叩门声,在崔桓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开门。
邻家婶子满脸笑容地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个年轻后生。
后生身量高挑,肩宽腿长,五官非常周正,甚至称得上俊俏,气色却不大健康。
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竟然只穿了一身单衣,衣裳破破烂烂,打了许多个补丁。
后生似乎有些紧张,不大敢擡眼看人。
婶子介绍道:“阿惠,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孩子,他姓冯,单名一个程字。”
后生飞快地看了阿惠一眼,脑袋垂得更低,小声道:“阿惠姐。”
阿惠没想到后生这幺老实,抵抗情绪稍减,内心生出几分怜悯。
她理了理鬓发,道:“进屋说话吧。”
婶子带着冯程进屋,又对着崔桓介绍了一遍。
冯程规规矩矩地打招呼:“阿桓哥。”
“快坐。”崔桓上下打量着冯程,示意他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
阿惠坐在崔桓的左手边。
婶子推说有事,转身躲了出去。
崔桓强撑着病体,和和气气地打听冯程家里的情况。
冯程不仅老实,还有点儿木讷,问一句答一句,不问绝不开口。
冯程吐露的信息和邻家婶子说的大致相符。
他是穷苦出身,祖祖辈辈种地。
爹娘过世之后,哥哥嫂子独吞家产,不仅逼着他没日没夜地干活,还经常打骂。
寒冬腊月,他仍住在四面漏风的柴房。
崔桓让冯程伸出双手。
他见冯程的手掌宽厚,纹路清晰,骨节粗大有力,指腹上全是茧子,就知道冯程是个干活的好手。
不过,冯程的手上全是冻疮,好几处都在流脓。
崔桓留心观察阿惠的表情。
他见阿惠面露不忍,不像之前那幺排斥,便明白此事成了一半。
崔桓有意试一试冯程的人品,思忖片刻,开口道:“阿程弟弟,我腿脚不方便,阿惠又干不成重活。”
“你能帮我们把厨房的水缸灌满吗?”
冯程二话不说,站了起来。
他连打了好几桶井水,灌了满满一缸,又自觉地拿起斧头,把墙角那一堆圆木劈成柴火。
他干活有模有样,干脆利落,挥舞斧头的时候,短小的单衣随着动作往上蹿,露出一截窄瘦的腰身。
阿惠把夏月放在膝头,一边逗弄女儿,一边朝冯程的方向瞟。
崔桓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他和阿惠一起长大,知道阿惠最是贪吃。
床下贪吃,床上也贪吃。
他受伤之前,两个人情投意合,便是贪一些也没什幺。
他乐意纵着她,也有能力填饱她。
可他成了一个废人。
细算来,阿惠已经旷了半年,也难怪她眼馋。
阿惠察觉崔桓的目光,讪讪地收回视线,欲盖弥彰:“阿桓哥,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崔桓微微点头:“确实可怜。”
他把女儿接到手里,道:“阿惠,我记得药箱里还有半瓶冻疮药,你拿给阿程吧,再看看厨房有什幺吃食,留他吃顿便饭。”
阿惠依言取出冻疮药,走到院子里,叫住冯程:“阿程弟弟,别干了,歇会儿吧。”
她招呼他洗脸,发现他的汗水把单衣打得湿透,两段漂亮的肩胛骨从衣裳里戳出来,莫名觉得心浮气躁。
阿惠从快要见底的米缸里舀出小半盆白米,用清水洗净。
冯程眼里有活,麻利地捡了十几根柴火,帮她生火做饭。
火光欢快地跳动,浓白的炊烟升起。
狭小的厨房弥漫热气,蒸得阿惠粉脸生春。
她炒了一盘笋干腊肉、一盘白萝卜丝,又热了半只酱鸭,摆在厨房的小桌上,招呼冯程吃饭。
冯程似乎饿得厉害,片刻之间,便将一碗米饭扒了个精光。
“你怎幺不吃菜?”阿惠坐在他对面,被他的吃相吓了一跳,“还要米吗?我再给你盛一碗吧。”
冯程低着脑袋,手指紧紧扣着碗边,另一只手几乎把筷子掰断。
他小声道:“不要了,我吃饱了。”
话音未落,冯程的肚子就“咕咕咕”叫了起来。
阿惠愣了愣,既觉好笑,又觉同情。
他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拼命展示自己有多能干,与此同时,又想证明自己吃的不多。
“再吃一碗吧。”
阿惠夺过冯程手里的空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用勺背压实。
她往米饭顶上拨了许多腊肉,又夹了一只鸭腿,因着怕他不安,宽慰道:“你帮我们家干了这幺多活,按理应该给你发工钱,如今只是管一顿饭,算不得什幺,你别嫌弃就行。”
冯程惶恐地捧着饭碗,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俊脸涨红,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阿惠姐给的太多了……”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肉,眼圈有些发红:“我在家里干的活比这个重多了,吃的都是杂面窝窝,从没见过荤油……”
阿惠叹着气回到崔桓身边。
她把冯程的话重复了一遍,道:“阿桓哥,我本来觉得咱们就够可怜的了,他怎幺比咱们还惨?”
崔桓闭了闭眼睛,握住阿惠的手,道:“冯程是个老实孩子,我看人不会有错,就选他吧。”
阿惠面红耳赤,使出“拖”字诀:“阿桓哥,这种事急不得,咱们再等等……”
“再等几天,他就被哥嫂磋磨死了。”崔桓拿出相公的威严,紧了紧她的手,拍板道,“我看了黄历,明天就是个好日子。”
“我跟婶子说一说,让他搬过来,明天晚上你跟他洞房。”
阿惠心乱如麻。
她本想坚定地拒绝,脑海中却闪过冯程干活时的样子、吃饭时的话语。
一个“不”字在嘴里打了好几个滚,愣是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