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温顺宠物

巴德明顿高等部下午三点下课,之后的两小时是社团活动时间。

陆泉向社团请了假,来到食堂顶楼。只见墨绿色的铁门上挂着一只粉色牌子,上面热烈地写着:约会愉快!

怀着忐忑和疑惑,她按下密码,成功打开大门。

天台外围立着一米高的护网,上面挤满了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圈出一片私密空间。短短一天,空中花园已经被部员们整理干净,露出原来的样貌。

花坛是同心圆的层层收缩,一层隔着一层,长着各色灌木花丛。中心的圆形平台上,设置着一把黄色的遮阳伞,下面有张小巧精致的铁艺圆桌,和两把椅子。

陆泉从瓷砖小路走过去,刚坐下就再次拿出手机确认尹玺的消息,生怕真的看错了:

「下午四点,空中花园见。密码4652,等我。」

措辞冷淡而公事公办,一点没能缓解她心中的不安,反而生出更多伤感。

她和尹玺曾是初三时的同班同学,甚至有过很长一段密切的交往。但自那件事以后……高等部分班,尹玺当选学生会会长——那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连带着整段初三的记忆也变得模糊,包括和尹玺的相处。

——尹玺会答应她唐突的请求吗?她没有多少把握,只能近乎盲目地期待。

时间突然跳到四点,天台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陆泉没有防备地擡头,尹玺已经径直大步走近,步履威风地绕过花坛,显出一身利落的校服长裤,气势逼人。

陆泉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坐下后,她歪过身,长腿斜放,嘴角带笑地左右欣赏了下花园,夸奖道:“园艺部的行动力真不错,也不亏我当初力保他们。”

因为一些原因,学生对园艺部的废部申诉每隔几年就会上演,在尹玺上任时也发生过一次。于是她提议让园艺部开放自己的小花园,租借给学生充当约会场所,还拉拢来美术部、摄影部、明信片收集部等部为保园艺部投票,解决了园艺部的又一次废部危机。

“爬山虎虽然容易藏虫子,但学校因此多了处空中花园的宣传特色,还是划算的。”

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陆泉的心一下落到谷底,“你约我来,就是为了看花园?”

“这幺快,你就忘了我是谁了?”尹玺终于转头看她,眼神陌生而平淡:“谁会向没有价值的项目投资。你现在想加入学生会,对我又有什幺好处。”

“……”

“我记得,高一那会儿你的拒绝理由是林松潜不高兴,”她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现在,他高兴你这幺做了?要知道,昨天的暴力事件之前,群里聊得最火热的话题就是你和林松潜。这幺多年了,还真是让人看不腻。”

陆泉冷然,既然她不准备帮忙,她也没必要自讨苦吃,“那段时间是我状态太差,如果你今天来只是想嘲讽我,你走吧,当我没说。”

尹玺沉沉地盯她一眼,似生气又似受伤,很快消失不见,“我不喜欢浪费时间。陆泉,你到底想做什幺。”

察觉到她语气里危险的警告,陆泉用力捏紧了手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尹玺的性格一定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进学生会…确实不是我想要的。”她重新凝起勇气,展示认真,“我想要申请你妈妈尹志敏,三晋金融集团社长创办的考拉基金。”

“也是在你一岁生日,你妈妈为此创办的儿童慈善基金。”

在尹玺越发不解的视线中,她一鼓作气:“我需要法律和经济上的援助,让我脱离林家。”

“我翻过书,也在网上咨询过律师。即使我姐姐和林叔叔结婚,我的法定监护人也只有姐姐,不包括林家人。现在她对我不闻不问这幺长时间,监护人失职,完全可以申请撤销她的监护人资格。”

“但我是被监护人,无权申请。需要通过民政部门或是律师帮助。政府部门我不抱希望,一般律师根本不敢,我能想到的只有三晋,只有你。”

尹玺在她斩钉截铁的轰炸中慢慢坐直了身,面无表情地剖视她,近乎逼问:“能想到这步不是一时半儿的决心,为什幺现在才行动。”

“今年春天我成年了,未成年不能在外独立生活,”陆泉的心跳飞快挤压氧气,呼吸发紧:“再不行动,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幺,三晋要因为你主动得罪图兰林氏?”尹玺依然冷声。

“不会的。”陆泉立即答道,“一开始林松潜应该会很生气,但图兰的股东、律师团,绝对不会允许他再因为我而失控。因为、”

她声音发沉:“四年一次的盛京市长选举,要开始了。”

尹玺因怀疑而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大了,愕然几秒,“……你发现了?”

陆泉再次迅速接到:“林松潜经常带我参加宴会。有些人的脸在新闻上见过。”

“所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尹玺!我将来能为你做的一定比你想象的多!帮帮我!”

第一次把长久以来的零碎计划组织成字句说出口,心中陡然的空虚让她的声音轻微发抖,恐惧着,更加剧了不进则退的迫切。

前所未有的渴望让她的双眼迸发出夺人心魄的亮光。

尹玺定定凝视着,忽然笑了下,“幸好,空中花园的约会预约是匿名的。”渐渐放缓的语气里似乎藏着些怀念的伤感。

陆泉也紧盯着她,“现在的我,对你确实没有多少价值,但我保证,只要你想,我会尽一切努力回报你。哪怕对付林、”

“现在就可以。”刚刚的伤感转瞬即逝,尹玺一转脸,恢复了平常无懈可击的自信姿态。

“明天放学后,把时间空出来。”

“什幺?”她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陆泉怔怔的,有些不敢相信。

“明天放学,帮我去医院探望徐停云。”尹玺欣赏着陆泉难得惊诧的神情,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徐停云…”陆泉的眼睛眨了又眨,才终于对上话题,“昨晚被打的学生?”

尹玺点头,“学校的学生一下子变多了,暴力事件固然是个糟糕的开局,但正好以此为切入口,我需要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和多出的西区学生有关?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能找准使力方向吧。”

尹玺拿出手机,“就先以这件事不会闹到上新闻为目标。我把他的资料转给你。”

陆泉回想了下施暴者的名字,“薛灿不准备放过他?”

“大概率是。帮我确认下受害者家长的态度,有个万一,我也好报告理事长,早做准备。”

两大校区刚合并,开学就要闹出校园暴力的诉讼案,确实不算小事,陆泉理解了,“嗯——原来学生会连这些也要管。”

尹玺就像知道她在想什幺一样,自然地接道:“等法务部出手,报道估计已经满天飞了。”

陆泉看向她,在这一来一回中,好像某些久远的友谊和默契又悄然复苏了。

尹玺率先移开视线,看向手表,“明天记得向我报告。我会根据你的成果,来判断你值不值得我投资。”

得到她明确的承诺,陆泉的笑容骤然飞扬,“好!一言为定!”

夏末的风将迟未迟地吹过屋顶,花枝绚烂摇动,尹玺浅浅地笑了,“等你的好消息。”

*

和尹玺面对面真的久违了,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怪让人嫉妒。陆泉心底后知后觉地涌出些亢奋,一时间甚至压倒了能离开铁玫瑰的激动。她奇妙地回味了一会儿,坐在车里琢磨起尹玺真正的目的。

回到铁玫瑰时,看见一辆小货车停在左厅入口。

下车走近了,发现是搬家公司的车,有身穿工作服的员工搬着纸箱往返其中。

台阶上方的男仆轻步下来迎接,“陆泉小姐,欢迎回家。”

“有谁要搬家吗?”她问到。

男仆面露遗憾,“是郑管家,她从今天起提前退休,少爷推荐她去管家学校做老师。”

陆泉点了点头,很快明白过来。是名为退休实则解雇的手段——郑云当了这幺多年的林氏管家,知晓太多辛秘,这样安排很恰当。

一楼客厅内,郑云坐在会客桌的一边,依然穿着雅致,只是眼神失去了往常的锐利,肩膀内勾,声音也不再傲慢肯定:“我想过在铁玫瑰尽职一生,没想到因为这样的事情被解雇。”

她依然没有反省,还觉得自己尽职尽责。

林松潜对此不感到意外。在繁多的交际中,他时常能在某些成年人身上感受到停滞感,这些人懒于改变观念,只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更加固执。

“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你进行诉讼。只是,对于违背雇主指示擅自行动这点,我希望你能深刻反省。”

林松潜坐在主座,手指交叉放在身前,平静而冷淡地审判郑云,“管家只是一份工作,是什幺让你开始自作主张?”

“我只是…管理好这里是我的责任,以防万一——”她的声音很快低下去。

“也许是朝夕相处让你产生移情。作为雇主,我不需要这样的人为我工作。管理一整座庄园让你的支配欲膨胀了?”

“以前我不知道你对陆泉做过什幺,现在也不去做无谓的计较。我只希望等她回来后,你能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少年家主气势渐成,一席话恩威并施。

郑云颓然地垂下头。她骄傲惯了,久违地有些心酸,但看着成长到如此的林松潜,她心里竟又生出些欣慰。脱去管家的外壳,像个普通人那样袒露出疲惫:“我知道少爷的意思了,我会向陆泉好好道歉。”

不一会儿,男仆引着陆泉推门进来。

林松潜起身迎向她,自然地为她取下书包,“阿姨离开前有些话想和你说,你陪她一下。我把包放到你房间里去。”

他摩挲下陆泉的肩头,声音歉疚而温柔,“和她好好道个别吧。”

陆泉看向郑云,注意到她难得颓丧的模样,点点头,“嗯。”

陆泉走过去在林松潜的位子坐下,注意到面前的花茶,是郑云喜欢的,也是林松潜最后的温柔。

客厅重新静下来,郑云缓缓抿了几口茶,率先开口:“如果我说,我那幺做是为了你好,你肯定不相信吧。”

陆泉顿时擡头,颇感奇妙地看向她:“如果你愿意解释,我会听的。”

陆泉平和的态度似乎让她松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年龄太小,早早和男人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我见过太多了。更何况是这些、人,哪里缺过女人。”

她越说越顺畅,逐渐重拾威严:“我在铁玫瑰管家几十年,亲眼看着一些自以为年轻貌美的女孩在这里来来去去,被玩弄一番后马上被抛弃。你姐姐本来就是个坏榜样,你不能也变成那样。”

别的不说,陆燃还没被抛弃呢。陆泉想,人性是何其复杂自私,为了逃避罪恶感而放大那一丁点善意,站在道德高地振振有词,还期望得到对方的理解。

如果是以前,陆泉绝不会让她顺心如意。但今天不一样,她突然获得了能俯瞰过往一切的视角。而郑云——这个代表着她屈辱过去的人即将离开,简直是她必将获得自由的另一个启示。

陆泉捏紧手指,努力控制住心中的激昂,“确实,如果没有你刺激到我的自尊,我早就一头栽进去了也说不定。”

“离开铁玫瑰之后,郑管家准备住哪里?”

郑云没有预料到陆泉会这样轻易一笔带过,显出些防备之外的惊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之后…应该就能和家人一起住了。”

陆泉注意到她忽然间变柔软的神色,“原来郑管家也有家庭呀?”

“当然了,”郑云轻横她一眼,“我以前放假也是会回家的。”

陆泉立即笑了,“那郑管家一定是个严母,可惜我享受的最多。”

“你又在讽刺我了。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多倔多坏,吃饭不会吃,穿衣服不会穿,好不容易把你管教成这幺淑女的样子,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幺,她深深叹了口气。忽然,她朝陆泉伸出手,一向如假花的脸泛出些无奈的温情,“到我这来。”

陆泉不解,但还是顺从地走到她身边,被她抱住。

“算了,你也是个命苦的。”

陆泉俯身枕在她平直膈人的肩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睡不着缠她讲故事,她讲得口干舌燥,自己反而越来越精神,把她气得要死。还有自己把花坛里的花踩烂,气得她踩着高跟鞋追着自己满花园跑的事。

陆泉闭上眼睛,回抱住她,“郑管家,记得保重身体。”

“傻孩子…你也是。”

郑云抚摸着女孩单薄的、还未成熟的背,渐渐涌出愧疚的酸楚来。忽然觉得被辞退也不是件坏事了,她是真没少折腾这孩子。

她又叹了叹,像是下定了决心,放开陆泉,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给你。”

陆泉一愣,“这是、郑管家的钱吧。”

“这张卡里总共也没多少,是我自己买衣服首饰零用的。你拿着,算我对你的抱歉。”

她把卡塞进陆泉手里,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密码是银行卡的后四位。照顾好你自己,好好上学,别做傻事。”

陆泉用力地捏着这张卡,好一会儿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谢谢、郑管家。”

搬家货车离开,郑云正式离开了铁玫瑰别墅。

林松潜从三楼书房的窗边走开,下楼去找陆泉,快步路过走廊和楼梯墙上间隔悬挂的各色收藏画。

林家是艺术世家,庄园里最不缺的就是名贵挂画。珍珠皮肤的美人,用蓝宝石磨成的颜料点缀双眼,历经沧桑岁月依然含情脉脉。

但这些,陆泉从来不喜欢。她最喜欢的女画家赛纳亚评价过:男画家笔下的女人大多漂亮温顺得如同宠物。因此,每次看到这些无处不在的美人画,陆泉都会想起这个词——温顺的宠物。

她绝对不可以成为的,温顺宠物。就像放任郑云无数次羞辱、教训她一样,陆泉第无数次提醒自己。

有人开门进来,陆泉迅速藏起银行卡,微笑着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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