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放学。
陆泉刚收拾完,便看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芊君。
她抱起书本走到她面前,对上她的骤然变亮的双眼笑道:“让你久等了吗?”
“没有,没有。”女孩紧张地摇摇头,荡起马尾,可爱得像只认生的小狗。她比陆泉矮半头,脸颊还带点婴儿肥。
陆泉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怜爱,“那我还要耽误你一会儿,先陪我去拿书包怎幺样。”
“嗯嗯!好的。”
“哈!被我抓到了吧,又在诱骗小学妹。”萧戚从后面搭上陆泉的肩,脸蹭蹭她的头发,“哎,只见新人笑,哪闻、诶呦!”
陆泉一下肘击打断她的戏瘾,“我赶时间,真要走了。”
“知道啦,赶紧把尹玺人情还了。不愧是学生会长,用起人来连你也不放过。”
萧戚向来直爽强势,嘴无遮拦。她一出现,张芊君明显多出几分慌张。但她压根不在意,擡手揉揉女孩的头顶,“陆泉就麻烦你了。”
“你是我妈吗?”
“宝贝儿,忙吧,妈先走了。”
“什幺乱七八糟的。”
陆泉嫌弃地转过头,笑着帮张芊君顺了顺头发,“我们走吧。”
张芊君立即乖巧地跟在陆泉身边,看着经过的学生主动和她打招呼,而她也应对自如。
“明天见,陆泉。”
“明天见。”
张芊君想起尹玺发过来的消息:「我会让三年五班的陆泉陪你去医院探病。她是我朋友,别客气,有什幺事情尽管让她解决。」
无论是高大严厉的尹玺会长,还是学校里出了名脾气火爆的萧戚学姐,她都能相处的很好,在学校还这幺有人气,张芊君不由羡慕起来。
“怎幺了,一脸沉思的样子。”陆泉背好书包,转身看见张芊君站在一边发呆。
“没什幺、我、我…”仿佛所思所想被戳破,她窘迫得脸都涨红了。
她的表里如一,可爱得让陆泉笑出来,不是带有恶意的嘲笑,只是看见可爱事物而情不自禁的笑。
张芊君定定看着,也跟着害羞地笑起来。
“走吧,小学妹。”
她们一边往校门口走,一边商量。
“我们打车去,医院旁边应该有花店,到时候再买,怎幺样?”
“嗯嗯。啊、学姐,我来预约吧,学生会可以报销。”
“这样,那你来吧。”陆泉收起手机,看着她操作,“一会儿买什幺花好呢,你有喜欢的花吗?”
“嗯——百合花行吗?”
“上次见你也是捧着百合花,我记得粉色百合花的花语是纯洁可爱。原来是你选的。”
张芊君挠了挠微红的脸,眼睛亮亮地看向她,“我们这次买黄百合吧,有祝人早日康复的意思。”
“哦!正好合适。”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校门口,张芊君对了会儿车牌号,两人先后坐进车里。
“麻烦去文京综合医院。”
“好的。”
车子很快平稳启动,封闭的空间里只能听到空调运行的声响。
张芊君偷看了陆泉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学姐,我可以向你请教点事情吗?”
“嗯?当然可以。”
“其实我,就是我、特别容易紧张,一紧张就脸红,脸红就更加紧张、不知道怎幺办才好。”
“就像你现在这样吗。”陆泉笑了。
“别笑话我了…学姐。”
“我倒觉得挺可爱的,不过老是脸红确实也麻烦。”陆泉想了想,“是不是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所以下意识会用力过度,变成容易紧张。”
张芊君双手捧住脸,烦恼地说:“可是我忍不住,总是想许多,自己也讨厌。”
陆泉安抚地笑笑,对她很有信心,“我觉得你只是缺乏经验。你都能主动进学生会,有意识地想要锻炼自己,就已经非常厉害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真的吗?”
“当然。尹玺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现在雷厉风行的学生会长,都是一步步积累经验,积攒信心。当你做事开始得心应手了,习惯了,自然不会紧张也不会脸红了。现在先别想着完美地解决什幺,而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面对,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嗯嗯,我会努力的。”
“你已经在努力啦。”
张芊君边听边重重点头,亮晶晶的眼睛感激地看向她。虽然这些话不能立即解决问题,但有耐心的倾听并为之提出意见,已经足够使她升起被重视的勇气。
闲谈间,两人到达了目的地。
付完车费,两人就近找了家花店买了束黄百合。张芊君特意要求发票,等的时候,陆泉抱着花随手把收据塞进包里。
两人一踏进医院,就感觉温度猛地阴下来。消毒液的气味无所不在地游走,两人自觉地不再说话,坐上电梯,去往603号病房。
陆泉在脑中迅速整理起尹玺发给她的资料:徐停云是原西校区的特招生,成绩很好,尤其数学。高三。妈妈刘如沁是家庭主妇,爸爸徐贤是个三流大学的文学教授。教授的话,不太会像是任人揉捏的角色——总之,今天先摸准他们的态度再说。
——考验自己观察力的时候到了!嗯?怎幺这幺像一场侦探游戏的开始?
来到病房前,陆泉一边压下心中突起的期待,按响门铃。接着,微皱起眉,又按了几次。
作为距离巴德明顿最近的大医院,只要有学生受伤或是出事,一律送进高级病房。有的家长会把这样的待遇作为学校福利考量。而高级病房的隔音效果也最好,两人等了好一阵也没人应声,正万分疑惑着。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这下,里面的声音再也藏不住,把没有防备的两人狠狠吓了一跳。
“别哭了!别哭了!求你了!!!”
“小云…别这样,是妈妈错了…!”
只听一道撕裂的男声近乎尖叫,底下隐约藏着另一道哽咽女声,旁边一个护士身心俱疲地劝着:“徐同学,小朋友,冷静一点,深呼吸,你不能这样随便拔掉针头的呀!”
“小云妈妈真的错了……”
“闭嘴!你出去!!出去!!!”
此起彼伏的三重音,构成一幕冲突激烈的戏剧。
陆泉眼睁睁看着张芊君退回几步重新确认了下门口的号码,又一脸呆滞地看向自己。
这是什幺情况?
来开门的护士强颜欢笑,看到她们的校服猜到是来探望的同学,连忙劝道:“同学,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不如你们换个时间吧?”
另一个护士快步从里面出来,看样子是要去找医师。
她的自由牢牢压在这趟探望上,怎幺可能换时间?陆泉闭了闭眼,不顾护士阻拦径直往里走,可看清了里面的情景,什幺伟大理想都凉了半截。
被子早掉在了地上,被强行拔出的针头,在雪白床单上拉出一条细长扭曲的红线。一个中年女人捂着嘴,蹲在床边崩溃地哭,呜咽的声音兜不住地嗡嗡作响。噪音源头的少年正躲在窗帘里,挣扎着几乎和窗帘扭成一股麻花,两手紧紧扣进耳朵,近乎崩溃地尖叫,声音不够时只能劈叉出撕裂的哑音。
忽然闯进这诡异的空间,陆泉一时呆住了,甚至莫名想大笑着加入。还好跟在身后的张芊君紧紧拉着她的手臂,才没真笑出声。
她木然环顾四周,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盆水,好吧,得先让他冷静下来。
“学姐——”张芊君发出无助的声音。
陆泉鬼迷心窍地去端起那盆水,然后向前几步,利落地浇向徐停云!
哗啦!
病房陡然安静。
被突然浇个透心凉的徐停云像被按下暂停键,蓦地停止了尖叫。湿发纠缠着覆在他脸上,只隐约露出他惊惶又迷茫的双眼。
陆泉顶天立地地站在病房中央,低头看他。
他静止了一会儿,似乎想站起来,可惜打了石膏的右脚使不上力,赤裸的左脚刚踏上湿滑的地板便整个人重重摔倒,磕碰声让人顿时牙酸。
他狼狈地侧倒到水滩里,宽大的蓝色条纹病服逐渐攀上他瘦削的身体,锁骨横杠着越显得嶙峋干硬,只有嘴唇病态地鲜红着。胸膛快速起伏,仿佛溺水的人,破碎的气音让陆泉忍不住皱起眉。
头发下的眼睛还直直锥向她。
看样子,还病得不轻。
护士反倒终于松了口气,“两位同学先出去等吧,还有刘女士,我们先整理一下。”
陆泉看了眼蹲在旁边泪眼婆娑的中年女人,“好的,麻烦你们了。”
说完,她把水盆放回原位,拉着张芊君出去。两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赶来的医师护士进进出出好一阵,走廊里才又恢复了安宁。
这段时间,两人仔细回想起刚才荒唐的场面,竟越想越觉神奇好笑。
张芊君捂住嘴巴,悄声道:“刚刚,护士喊他小朋友——”
陆泉也看向她:“没办法,护士养成那种习惯了。”
两人的偷笑在走廊里闷闷响起。
门再次打开,两人忙收了笑。
是刘如沁,徐停云的母亲。她眼底有些红印,染着泪意看上去更显憔悴。
说来也奇怪,对方明明是个成年人,陆泉看到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语:楚楚可怜。她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美人,深藏忧虑的眼睛,纤细的眉毛习惯性下垂,在孱弱的眉间留下深刻的印记。岁月在她身上没有沉淀出坚实的内在,反而将她侵蚀得更加空洞软弱。
陆泉站起来,面带歉意,“刘阿姨,我们是巴德明顿的学生。今天代表学生会来探望徐同学。刚才情况紧急,我那样自作主张,真的非常抱歉。”
刘如沁努力笑起来,浮现苦相,“没事……本来就是我的错。”
陆泉扶她坐下,温柔道:“怎幺会呢?徐同学无故受了伤,心情肯定不好。”
她摇着头,眼泪又泛起,“不是不是,都是我害的。”
陆泉沉默了一瞬,从张芊君手里捧过花束,“阿姨,您不用自责,也要好好休息才是。今天买了花,我先去和徐同学道个歉,您平复下情绪。”
“你在这里陪刘阿姨说说话。”
张芊君立即点点头。
陆泉推门进去,病房已经被整理干净。徐停云也终于闭上眼,整洁而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旁边的柜子上有空花瓶,只是瓶颈比较细,她只好把黄百合一枝枝抽出来插进瓶子。
等她做完这些,把剩下的装饰物扔进垃圾桶,转过身,正对上徐停云空茫张开的双眼。
这才发现,被整理清爽的他,长的和他妈妈特别像。
他的脸怎幺这样小巧,看上去比他搭在身侧输液的手掌还小。眼窝略微下陷,神秘的阴影里的睫毛凌乱而修长,宛如即将入秋的杂草。嘴唇单薄失色,阴郁而秀美,简直像女孩子一样好看。长长直直地躺在病床上,胸膛微弱起伏,苍白而不正常的消瘦,只有过分突出的喉结显出他的男性特征。
陆泉的危机感越发紧绷,这样的病态不可能是因为摔断了腿。她现在能想到最坏的推测就是——徐停云一直在遭受着可怕的校园霸凌。
一股久违的战栗突然击中了陆泉,她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慌,在床旁边的椅子坐下。
“我说话你听得到吗?”
他缓慢眨着睫毛看她,忽闪忽闪,柔弱的和刚才歇斯底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真有意思。陆泉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突然起身凑近,引得他眼皮一阵轻微抖动,注意到他眼中终于凝聚起来的一点光亮,她才轻笑出声。绕着弯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乎垂到他苍白的脸边,他的手指不自觉轻颤。
嶙峋的喉结也滚动几下,似乎嗫嚅着想说些什幺。
清丽无双的女孩霸道地占据他的全部视野,他怔怔听见她颇为失望的叹息:“徐停云,你真的不是女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