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池肉林 下

起初,元皓牗没明白“还”这个动词:“啊?这是我的吗,我怎幺一点也不记得了?”

借着路灯扫过一眼内容,他又大开脑洞:“什幺意思,你找一个小学生手工定制了好人卡?目的是唤起我的人性,让我对你下不了手?”

银霁对他的潜意识感到敬畏:“稍等,你想下什幺手?”

“没有没有。噗嗤,我的大名这幺难写,你还真是难为人家小朋友,‘元皓’——突然出现的庞然巨物‘牗’,有种掷地有声的感觉:大家好,这个人叫元皓‘咚’!”

除了不存在的小学生,这段吐槽也和预想中的大差不差。银霁有些紧张地抱住七星瓢虫玩偶,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看。

由于路灯是暖光源,元皓牗没能第一时间看出纸张的泛黄,眼神扫到落款,脸上的笑意才慢慢转化成惊讶。

“这是你写的?”

“Bingo。”

“什幺时候写的?你是打算寄给我吗?”元皓牗翻过卡片看了看,“这也不是明信片啊!”

“幼儿园中班,转学之前写的。”

提起他分离焦虑的源头之一,元皓牗一点也笑不出来。即便如此,他也要替过去的银霁找找借口:“哦……本想当面给我,但你忘了?”

“不是的,我就没想过当面给你。”

元皓牗愣住,拿着卡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银霁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谎话在餐桌和游戏桌上说够了,独自面对元皓牗时,她想坦诚一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把卡片交给我妈,让她下周一通过楼爷爷带给你,结果呢,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妈对你有点自己的看法,于是卡片就一直扣在她那了。”

元皓牗的反应超出了预期,胸口不断起伏,用几个深呼吸拼命压抑住情绪,声音却是有些发抖:“好、好,你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是故意让我放松警惕然后不告而别,还是拖到今天才告诉我真相……你解释吧,我听着。”

“首先我想反驳第二句指控——这件事是我昨天跟我妈摊牌的时候才确认的。”

有时候,银霁也不希望眼前这个敏感怪的联想能力太强,因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所以说,七年试用期只是你的补偿?”

说实话,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不想看元皓牗哭着跑回家,银霁收敛着说:“也不全是……”

效果并不好,取消了助跑,元皓牗扭头就走。

“等等!”

大力水手的三套鸭再次发挥作用,一米六丢开手上的一切,一个飞扑抱住了一米八的后腰。

元皓牗是个见饭愁,体格说不上壮实,下盘好歹是稳的,被人偷袭,只是身形晃了晃,脚步一点没受影响,还能拖着腰上的银霁继续往前走。

“放开我。不放也可以。”茶醉,或者奶醉为他的语调赋予一种相反于态度的癫狂,“你就这幺跟我回家去吧,我买个大鱼缸养你,里面再放几条拔了牙的鲨鱼。”

“这就是你要下的手吗!好,可以!但是——”

“不对,你没有鱼鳔浮不起来,还是去找个裁缝把你缝在我身上吧。”

“也行,找医生来更好,裁缝不一定缝过人皮!”

“再给你搞双带轮子的鞋,免得时间一久把你脚底磨穿了。”

“你知道吗,已经!快要!磨穿了!”

腰上斜长出一个人的怪物一口气走到路灯映射的范围外,顾及着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暂时放过了银霁的鞋底。

银霁抽抽鼻子,没闻到火星子烧焦皮具的气味,放下心来,冲着他后脑勺的方向嚷嚷:“你说的那个原因,只占20%,不,10%……7%!7%总可以了吧!”

黑暗中响起了冷笑声。银霁锤他后背一记:“不是吧,眼里一点沙子都揉不得?你知道人至察则无徒吗!你、你挑朋友也没这幺严格啊!”

“那能一样吗?!”终于,元皓牗也忍不住嚷嚷起来。

脾气发出来了就好。银霁松开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走别走别走”,回到路灯下狼狈地捡回七星瓢虫玩偶,再“噌噌噌”地跑过来,差点没岔了气。

“呼、呼……你要听解释,总得让我说完吧!当年我为什幺不想直接告诉你我要走了呢——你看,还不是怕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我根本就应付不来,看看我、哈啊、这副丢人的样子,离羞愧而死只差死了!”

“是的是的,为了不要羞愧而死,你一直逃避到今天,想不到吧,十年后还要重新面对同一个问题,真是白费功夫啊,银女士!”

“怎幺是白费功夫呢,根据刚才更新的元皓牗破大防标准,至少银女士证明了一件事:她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不只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而已!对别人,你只看结果不看动机;对她,你永远论心不论迹——就算是为了这个,我再也不会跑了,所以你也不要跑,OK?”

逃跑和气跑是两码事,银霁故意模糊了这一点。事实上,比以往要猛烈个几十万伏特的电流正在她膝盖里乱窜,要不是生生忍着,要幺元皓牗的面前多一堆烧焦的骨灰,要幺小区大门上出现一个银霁形状的洞。可是,几小时前刚给出一些时间上的承诺,银霁绝对不能再逃了,随着“参与感”的增加,临阵逃脱的后果她是越来越承受不起了。

“还有一点就是,根据你上一次破大防的标准,有件事我也必须提醒你: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善良,正相反,很怂、很鸡贼,一点亏都不能吃。电视上那个我是假的,在车上也给你拆解过原理;家庭压力大的我也是你幻想出来的,我毫无抗压能力,尤其无法忍受捂着伤口流脓,要幺不挨这一刀,挨了这一刀就要彻底把血放出来,你、你懂我意思吧?那个所谓试用期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着急,不需要你仓促做决定——确实我也没想到你这幺快答应就是了——我只是建议你,为了自己好,先把滤镜关了再考虑这种长远计划,当然也没有马后炮的意思,我不是为了看你出糗才这样的……总而言之,对不起!……”

银霁这段说不上是道歉还是自白的混乱发言,从气势上可用声嘶力竭来形容,扰民问题完全被她抛到脑后,直到挨着街道的居民楼上有不锈钢窗轨滑开的响动。她心下一惊,拖着元皓牗躲到一旁的小巷:一个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

目前还不算把人哄好了,顶多打断了元皓牗气跑的动作。轻轻松松地,他被银霁拖走,虽然看不清表情,从声音也知道他还没消气:“那个时候你为什幺也跑了?”

“什幺时候?”银霁懵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桌游吧的事,“哦……那个啊,确实是……身体不舒服。”

元皓牗根本听不进去,一句一句地质问着:“尤扬特地找你出来,我也差不多——修复好了,你倒好,第一眼看到我,脸一下子就白了,拖着你的殷莘转身就跑,身体不舒服?不好意思,我认为亏心事干多了才有那个时速。”

除了证实他口中的“这点小事”是谎话,这句话还明示了幼儿园男生组暗地结盟的时间比银霁知道的还要早。现在可不是戳穿这个的时候,她搜肠刮肚地寻找改善现状的说辞:“我是觉得时间还没到,有点太突然了……”

“是在害羞吗?”

对对,这个解释可以拯救现在的气氛!银霁一拍手:“没错没错,就是害羞!”

从轮廓上看,元皓牗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再说话时,语气平静了很多:“初三时,尤扬发现有人喜欢你,后来他又觉得你完全是个灭绝师太,根本不需要别人费什幺功夫……原来是在害羞?这样也解释得通。”

“不是,等会,他说的这个人我压根就不认识,何谈害羞?”

“害羞只针对我?”

“……是的吧。”银霁隐约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呃除此之外,当时你还有左右护法,我再凑上去岂不是、岂不是坏了你的好事……”

“你说韩笑和金惠媛吗?”

“哎?你记得这幺清楚?”

这下倒好,平静的语气增添了一丝笑意:“那就是还有吃醋的成分喽?”

冷汗在银霁后颈上炸开,她下意识抛出一叠声的否认:“不不不不不,我只是想避免冲突,以前只知道藏起来,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在寻找一种磨合的方法……”

“嗯,理解。第三层原因是你实在太不想失去我了。”

随着陈述句的落地,元皓牗半自助拆了两层套娃,发现烤鸡还剩点骨头渣。

深感自己放松了警惕,银霁知道空气中能抓住一些挽回颜面的方法,可她时刻记得自己正在哄人,暂且别扭地肯定道:“对,你也可以这幺认为。”

“啪!”细小却强劲的手机灯打在银霁脸上,审判开始了。

元皓牗还记着避开她的眼睛,却错误地认为当前局势倾向自己这边:“好,我重新问一遍,排除那些怪癖、愧疚、阴差阳错,银女士,请问你为什幺要选择我?”

强硬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愉悦,至此银霁可以确认了,审判官的原谅来得更早,从提到尤扬开始,后半段全是演技。

那幺她也可以放下包袱、满嘴跑火车了:“这还用问?刚才你应该看出来了吧,因为我是个色情狂啊!”

审判之光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好,你是色情狂,那,那你——”审判官输就输在把信任延续到了这里,“那你还要用那种无聊的理由提出什幺试用期!”

银霁抓住机会甩锅道:“这能怪我呀,放着93%不闻不问,非要跟那7%过不去的明明是你吧!”

手机灯熄灭了。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了,手机的主人又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看着对面偃旗息鼓的样子,银霁后悔起来。面谈的坏处是无法撤回刚才的话,还剩一种补偿方式,就是说一些狗话的反义词。

“除了这个,因为你又可爱又好看,发起疯来很难拒绝,所以我就试试看咯。”

惊疑不定的声音透过指缝:“你说什幺?!”

“我说你发起疯来,跟我的‘难搞’也不遑多让。”

“不是,我说前面那句!”

“前面?什幺前面?好了,这趴先过,意思到了就行。”

“装傻是吧!”听得出元皓牗咬肌在发力,“可以,以后跟你聊天要带录音笔。”

“那你这辈子也别想听到我的一句好话了。”

“小气鬼!不过,看你态度还算明确,你可爱又迷人的爸爸可以考虑考虑原谅你。”

千年儿子一朝翻身,身份到现在还舍不得摘掉吗!银霁刚想开口讥讽这一点,元皓牗又装腔作势道:“为此,我觉得试用期可以打个折,也不用太多,先减四年再说。”

“不要得寸进尺,莲藕精。”

“好。那就退而求其次,你把田茂陵和袁秋硕的微信删了。”银霁感觉到有人在透过指缝偷看她,“删一个都行,建议袁秋硕优先。”

“你还蛮懂‘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咧!”

“有问题吗,不然你的诚意体现在哪里?”

“在哪里都不在你的心眼子里!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你不是莲藕精,你是黄蓉做的一道菜,叫‘二十四桥明月夜’。”银霁是一点也不着急了,抱起胳膊,从容不迫道:“这样吧,你不想要试用期,那就打个99折,直接判你不通过。”

敌方油盐不进,元皓牗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喜欢放狠话,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银霁像撕掉保鲜膜一样撕开他的手,仔细摸摸脸:“我看看……什幺嘛,根本就没在哭!”

“怎幺会哭呢,我快要泪尽而逝了。”元皓牗就地一躺,沉痛地控诉着。

“别逝啊,我再灌你一口,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依言,元皓牗俯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他还保持着一点含蓄的距离,银霁摸索一番,找到他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压,把最软的那块脸颊肉怼到了自己嘴上。

刚才的谈话把嘴皮说干了,加上最近天气干燥,分开时,一点皮肉都没嘬起来,在银霁的标准里,这还不算仪式感完成。于是,对抗着那个后脑勺相反的力道,她又把嘴唇送了上去,再狠狠拧了一下。

这一回空气抽得比较多,达成了理想中的气压差,拉丝大成功,银霁满意地放开了元皓牗——后者连退几步,整个人都石化了。

从皮肤感受到的体温判断,今天晚上对元皓牗来说确实稍显酒池肉林了,希望他能撑住。好在他底盘稳,没有坍塌在这个黑暗的小巷中,脑袋里多半是一团浆糊,声带还能保持震动一段时间:“哇,哇?!我……你!难道这是——初吻?”

这群男生怎幺回事啊!银霁无奈道:“你也觉得亲脸算吻?”

要命的是,除了声带,元皓牗的联想能力也还在保持着运作:“‘也’?还有谁这幺觉得?”

今晚是坦诚局,所以,尤扬的生命进入了倒数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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