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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教资面试结束。

陆文军一早定好中餐厅,陆佳宜下班后匆匆赶来,推开虚掩的包厢木门,即见刘艳坐在靠椅,一会整整衣服,一会看看时间。

一旁的陆文军在琢磨菜单,见她心神不定的模样,含笑道:“刚下班,高峰期堵车,过会就到了。”

刘艳掸眼看他慢吞吞的动作,一把抢过菜单:“我来点,你知道她喜欢吃什幺?”

“你点你点,这方面你比我懂。”

刘艳听不惯,挤兑他一眼:“说话阴阳怪气,我哪方面都比你懂!”

陆文军不与她一般见识,笑着回头看一眼,正巧撞见门外的陆佳宜,忙招呼她:“七七,什幺时候到的?”

陆佳宜连忙撇正头,微笑挂在唇边:“刚到,前面在找包厢。”

刘艳没回头,视线停在菜单览阅,陆佳宜琢磨再三,脚步走向陆文军身旁的空位坐下,依次喊道:“爸,妈。”

陆文军捣捣身旁不动声色的刘艳:“七七喊你呢。”

“我耳朵又没聋,听见了。”刘艳不经意擡头,两双眼睛撞上时,她心跳扑通加快,视线飞快扫过她瘦削的面颊,鼻息中隐隐泛出酸意,偏目将菜单递了过去:“我点了几样菜,你看看再加些什幺。”

陆佳宜忙接到手上,目光扫至菜单处,立即下了单:“不用加了,都是我爱吃的。”

她说这句话时,眼眶还泛着红,唇边有藏不住的喜悦,忍不住又看一眼刘艳,几个月不见,总感觉她瘦了不少,人也有些许憔悴,心中难免多出自责。

饭桌上的氛围不算拘束,却也无放开心扉的轻松之意,但能感受到母女间的关系正慢慢拉进。

中途,陆文军借由离开包厢,让出空间供母女二人交流。

一声门响,包厢彻底安静下来。

陆佳宜舀了碗鲜汤递给刘艳,让她一把捉住手,目光不离手背上划伤的口子:“怎幺弄的?”

她如实回答:“下午有个学生不小心摔倒,我去拉时让他指甲划到了,没事。”

“一层皮都脱了叫没事?”刘艳不再拉不下面子,一屁股坐去陆文军座位,嘴里轻声嘀咕:“跟你说了多少遍,破了摔伤了得消毒,你知道那孩子抓了什幺,摸了什幺?”

刘艳从包里取出碘酒棒清理伤口,小心翼翼吹了几下手背,又吩咐她:“对自己上点心,洗澡洗手,避着点伤口。”

“知道了,妈。”

左一句妈,右一句妈,令刘艳甚是怀念,她扭过头仔仔细细端详许久未见的陆佳宜,半天才脱口一句:“谢谢。”

“谢什幺?”

“前两天母亲节,你不是给我送了花,还有按摩枕,我上班老坐着不动,用了几回挺舒服。”

那天,刘艳正在家中做饭,派送员提礼物和鲜花上门时,她心里别提多欣慰。自从看完金煜送来的东西,她一直处于悔恨当中。

母亲严苛教育孩子,无非是希望成材,少走弯路,规避风险,她站在过来人的角度,替陆佳宜计划好未来,路途走得一帆风顺。

在外人眼中,刘艳是一位成功的母亲,可在女儿眼中,她专断固执,在丈夫心里,她难以沟通。

好几个夜晚,刘艳都睡在陆佳宜的卧室,床头点着一盏暗灯,反复回看她从小到大参加的歌唱比赛。她并非看不见陆佳宜的天赋,虽够不上金字塔尖的佼佼者,但在她心里,却一直引以为傲。多少孩子能既学习好,又特长突出?

刘艳刻意不去关注她与生俱来的优势,不愿她涉及充满风险的音乐行业,只希望她踏踏实实找个稳定的工作,至少不论将来父母如何,她都能有底气的独立于世。

可刘艳忽视了她是个有梦想的孩子,从小到大,理解成为陆佳宜心中最大的疙瘩。刘艳甚至赶尽杀绝,将她偷偷买的的吉他送人,连光盘磁带都当破烂卖了,态度十分坚决,她与音乐就是有缘无分。

校刊上的采访,陆佳宜得了第二名,回答小记者的那段话,成了刘艳难以挽回的伤痛。

陆佳宜说,她认为自己唱得很棒,只是稍微差了些运气,就像她无法扳改的命运,唱歌从此以后只是她的爱好,再也不能成为追逐的理想。

刘艳何曾不明白这段话里隐含的意思,高二暑假前,陆佳宜为学艺术与她天天闹腾,刘艳是歹话说尽也没打消陆佳宜的念头,最后扬言只要她在校园歌唱比赛拿到第一名,就考虑让她报个班看看资质如何。

结果是称了刘艳的心,却斩断陆佳宜最后的希望,其实不论她得第几名,刘艳都不会妥协。她从无设身处地考虑过陆佳宜的心理,她看到的永远是贴近现实的残酷,哪怕陆佳宜已处在相对独立的年龄,也依然无法主导选择人生的权利。

以至于,她习惯在独自追逐梦想的途中只报喜不报忧。刘艳查过上届全国新歌手大赛的负面新闻,当事人以强奸猥亵罪名锒铛入狱,大快人心的同时,刘艳却哭得泣不成声。

她捧在手里呵护长大的孩子,受了欺负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父母,事后更不敢坦白遭遇,因为她知道换来的可能不仅是冷嘲热讽,还有更加坚决的反对。

不知全貌,难观全局,如今的刘艳,心中只剩愧疚与自责。

“你是我妈,过母亲节我肯定得表示,以前读书总口头上祝福,现在有工作能挣钱了,孝敬你是应该的。”陆佳宜还有些不好意思,怕刘艳以为自己在献殷勤,全程低头说完了这段话。

陆佳宜就像陆文军口中说的那样,向来不记仇,从小就是心软的孩子,只要别人能给一个台阶,她立马就顺坡下。

刘艳心一软再软,牵起她的手抚摸:“你妈又不是老虎,看着我说话。”

陆佳宜擡起头与刘艳对视。

“你有多少把握能重新考上编制?”

能再提起这个话题,而非开口就是反对,予陆佳宜而言是极大的转机,她郑重考虑过才回答:“我是这样想的,下半年尽量选招编多的学校报考,任重而道远,我有信心,不缺努力,也喜欢音乐。最坏的可能,无非是落榜,我在原岗位继续任教,继续考。”

刘艳沉默不语。

“妈,我知道你担心我一时冲动丢了编制。”陆佳宜敞开心扉告诉刘艳:“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光有梦想不考虑现实的人了,我之所以这样坚定转科目,就是不想让自己再后悔。我好不容易接受成为一名教师,更希望今后能站在喜欢的岗位。”

刘艳长抒一口气:“我也想好了。”

陆佳宜目光期待地看着刘艳,只见她提笑说道:“我以前总反对你碰音乐,不给你学艺术,是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正道。我知道你有天赋,爱唱歌,也唱得好听,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同意。无外乎培养太费钱,还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对你学习方面很严苛,却没有过高的期待,我只希望你读个好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将来嫁个好人家,一帆风顺过一辈子。这是绝大多数母亲的想法,很传统,因为我就是普通人。”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站在我的角度,总有被否定和不理解的时候,我努力过,反抗过,都没有改变结果,是因为我年龄小做不了主。可现在我已经成人,能对自己的选择和将来负责,我不想再做从前那个一直在接受安排的小孩,明明不快乐,却还要咬牙坚持。”陆佳宜鼓起勇气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泪水不禁从眼角滑落:“妈,其实比起追逐梦想,我更渴望能得到你的认可,哪怕我在唱歌那条路上走不远,发不了光,我也有家人的支持。就像我现在要转岗一样,有困难要吃苦,我不怕,有你和爸做我后盾,我永远不会后悔,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一刻,刘艳觉得自己不是在妥协,而是发自内心的理解陆佳宜。

刘艳是家中第三个孩子,在经济物资匮乏的年代,女孩读完初中参与工作的不在少数,父母务农,没有长远的眼光打算,教育无外乎勤俭节约,她也没有长兄长姐听从安排,父母自然更重视他们。

刘艳的青春期很“叛逆”,卷铺盖逃离父母托关系进的纺织厂,一个人跑到宜城闯荡,一边打工读书,一边考夜大,后来成了高级会计,真正改写父母口中说的“女孩不必有大出息,踏踏实实找个工厂,早嫁人早生孩子”的刻板命运。

那不是刘艳想要的人生,她用尽全力爬出淤泥,体体面面地成了城里人,有一份不愁养老的稳定工作,与相爱的初恋情人结婚,还育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她比很多人幸福。

于是,过往的苦难成为训诫,刘艳把所有的关注度给了女儿,寸步不离地教育她,为她计划安排,规避吃亏的选择,用亲身经历培养出满意的女儿,却忽略了她想要的人生。

“我同意你自己做主,不是在为我们之间的僵持让步,是因为我真的理解你。”刘艳搂过陆佳宜抱在怀里,抹干眼角的泪痕道:“七七,你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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