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南宫漪
这次任务来的突然,只通过墨羽口头传达阁主指令,不再像往日那般提供目标人物上至祖宗十八代、下到房中秘事的详尽调查。
因此,第二次踏入会贤雅叙的易言冰,也只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毕竟一番仔细探听下来,只让她对栖淮王这人越发不解。
对于栖淮王南宫漪,易言冰觉得可以用简单的五个词来概括:府邸未立、行踪成谜、容貌不明、不涉朝政,无关风月。
三天的精心筹谋只换来这些,小言公子觉得还不如不做准备。
若非经由暗桩买通了深宫里一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易言冰根本不可能猜到南宫漪唯一不为外人知的小小爱好,便是吟诗作赋。
论说皇城内才子聚集之处应有三——檀滺居、碧桐书院、以及会贤雅叙。前二者多是而立以下的年轻人常去,但易言冰今日偏选择来会贤雅叙的原因有二:其一在于,第一第二处一个乃曹家产业、一个是她与曹锡华初识之地,她不愿与曹氏过多牵涉,故而直接略过不提。其二则是这会贤雅叙她见识过,的确玲珑别致、雅俗共赏比前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消费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故宾客人数少而精,看起来也更符合南宫漪这层身份的人的品味。
提着食盒、拎了壶梨花白回到前院,小言公子就着一株近过道的白梨席地而坐。此处视野正佳,乃客人进出的必经之途。若环顾四周,也能清晰探知院内情形。
易言冰满意地在跟前摆好一叠核桃酥和酒杯酒壶,随后为自己斟上满满一觥。正待仰头饮尽,此时微风轻掠,带起一阵梨花细雨,恰巧一片剔透似雪的花瓣飘进碧绿杯盏,随着琼浆玉露细细起伏,甚是喜人。见状,易言冰不舍的就此将它倒掉,反而举杯欣赏了良久。
“春酿正风流,梨花莫问愁。小友踟蹰不饮,貌似惆怅,岂不辜负大好春意?”
背后传来男子说话,声音似挟浅浅笑意,言辞间轻缓温煦不禁让人心生亲近。
她答道:“此情此景恰如其分。只可惜落花无情,便是我想保存这片阳春白雪,也由不得时光敦促。”
一口吞下花瓣酒,易言冰回眸看去,发现原是那日邀她一道加入曲水流觞的白狐儿脸在与她搭话。
见他今日着了件雪底罩石青山水纹纱袍,越发衬得人气质出彩,顾盼之间风流毕显。
初次来时不知此处格调,如今回忆起那日溪间座序,加之白狐儿容貌看去也像二十弱冠的岁数,易言冰心下腹诽不会这幺巧,瞎猫逮上死耗子吧。旋即拱手作揖,请那狐儿脸在对面就座。
易言冰对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前次相邀,只是在下当日走得急,未得机会感谢。今日便邀你一道小酌几杯,也好不辜负这番‘芳春照流雪’的雅意。对了,在下言冰,公子可唤我小言。还未请教公子大名?公子来公子去的,也是好生累赘不是?”
“小友实在客气,在下就却之不恭了。”狐儿脸点头应下,“小生姓双口吕,表字‘清’。小友年岁看着尚浅于清,清便唤你一声言弟,如何?”
“吕兄。”小言公子点点头,眼珠子一转试探道:“这‘清’字可是取自‘自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两人目光相接,吕清一双浅褐色瞳子晶亮,弯成一道弦月。
“不错。”
心底狂喜,易言冰面上仍需维持镇定。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双口吕,不就是宫去了盖头幺,加之他都认了自己是那“清且涟漪”,不是南宫漪还能是谁?但还不等她高兴够本,孰料南宫漪话风一转,直白道:“不知湮月阁小言公子对清一番试探,所为何事?”
易言冰心头震荡,神色却无丝毫动摇,坦然直视南宫漪随意编了个借口:“不过好奇皇亲贵胄长个什幺模样罢了。”
“那……言弟观感如何?”南宫漪好奇问道。
见对方默认,易言冰不急不进,不开口点破并继续以“吕清”视之。
“吕兄气质天成,小言惭愧。只是……小弟自问长得不如传闻中的三头六臂、狰狞如阎罗恶鬼,不知吕兄究竟从何辨出的我的身份?”
“哦,乃是此珏。”他指指小言公子腰间翠绿的玉珏道:“小言公子大闹檀滺居之事在皇都传的沸沸扬扬,只要是间茶楼酒家,没有哪位说书先生没提过这段子的。加之上祀当晚曾有幸见言弟使那杆鎏金朱雀烟具,自然笃定你身份。其实清早想与言弟结交一二,哪料那日言弟来去匆匆,竟是无缘。索性今日还能再会,甚好、甚好。”
“原是如此。”点点头,易言冰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翡翠空杯,慷慨斟满,继而递倒南宫漪身前,道:“吕兄知小言身份,怎还敢同我招呼,难道未听闻小言恶名不成?”
南宫漪淡笑一声,眼眸明亮恳切道:“清只信眼见为实。今日见言弟对那片白梨花瓣尚有怜惜之意,更何况他人?吾以为那些传闻未必属实,而言弟做事也当有自己一番道理。”
说着,他接过杯便往嘴里送。
“等等——”易言冰在那酒液即将沾上南宫漪上唇的瞬间,覆手盖在杯口上,邪邪勾唇问他:“你倒不怕我下毒坑你?”
“你我之间可有宿仇?”
“自然没有,但也不代表我不会下手。吕兄当知我与曹府过节,那曹锡华本也同我无仇无怨。”
“无妨。”说着,南宫漪仰头饮尽杯中酒,续道:“清,信你。”
颔首,易言冰嘴角暗暗抽搐。
当南宫漪报出她身份时,她几度怀疑此人若非有意接近、便是城府极深之辈。试问,整个皇城谁人不晓湮月阁小言公子的横行霸道和歹毒手段?南宫漪贵为亲王,在明知道她身份的情况下,还敢毫不防备喝她赠的酒,如此坦率不羁、视自己安危若无物的殊非常人。易言冰以为,眼前的栖淮王不是个死蠢的二货就肯定是个智胆双全的绝世枭雄,否则也不能在这腥风血雨的芜都独善其身至今。
但不论他是哪种人,她都得着紧防备,不能留下丝毫破绽。
按下心中感叹,小言公子连道:“妙,吕兄当真妙人!不为世俗所拘,如此心胸实数少见。”
“言弟谬赞。”
两人你来我往,杯中渐空,遂又续上,吩咐小厮又多送来三壶。半个多时辰后,最后一壶梨花白即将见底,南宫漪白皙俊朗的脸上也泛起微微醉意。
小言公子节制,今日未多饮,故而脑中清明。接触下来,她发现南宫漪性子倒还真如面上一样率直不拘小节,实在不宜用世俗方法接近他。于是她只陪着他天南地北的胡聊,绝口不提深入结交之事,生怕落了下成。
这会儿恰说起檀滺居曹寅被夙一掌击退,忽闻南宫漪问道:“怎的今日不见上次和你一起的青衣男子,那可就是言弟影卫?”
易言冰缓缓吞下口中核桃酥,舔着手指上的蜜糖回问:“怎幺,吕兄对我阁中人很是好奇?”
“不错,清生于天家,不能效仿言弟这般如江湖儿女逍遥痛快已是大憾。素闻湮月阁影卫武功卓绝,乃睢国武林罕见,清仰慕已久。若能得见,必引为人生最大幸事之一。”
“行,那我下次带出来给你瞧瞧。”易言冰随即应下。侯着这机会,她当然乐得对方主动邀约,好让之后两人关系发展得更顺理成章些。
至于带不带影卫来,那是肯定不会带的,一来,这是她自个儿的事;二来,若凡事都顺了南宫漪心意,以后她岂不是要变得被动。本来嘛,人与人之间就需要一些距离和保持一点神秘,好奇才是两个陌生人相互接触、想要彼此了解的基础。
思绪打住,也不行平民对皇室的跪拜礼仪,易言冰起身对着南宫漪拱手道:“吕兄,我看时辰不早,小言还需找店家投宿,便不再扰你雅兴。今日就此别过,改日有机会再痛饮一番。”
“怎幺,言弟府上不在芜都?”
“在一处住惯了自生了两分厌倦,小言习惯偶尔外宿他处,也好散散心。”
“若言弟不嫌弃的话,不如到寒舍小住几日?”南宫漪热情邀他。
“不了,今日小弟微醺,恐唐突吕兄不如改日再到府上叨扰。告辞——”
易言冰在南宫漪略微讶异的视线中朝他点点头,染着一身雪似的白梨花瓣,转身出了会贤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