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镇国将军

不知道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着苍生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虽然曾好奇过,却不曾有跃跃欲试的心情……也许是因为,就算他只是个市井小民,日子一样过得很快乐~快乐的让他觉得,就算给他世上最令人羡慕的财富和权势,也未必能带给他同等的满足。

然而,现在他却抛下了那带给他无比幸福与快乐的地方,前来帮助一个人追求一个险阻万分,甚至可能不会实现的梦……

值不值得?没做怎么会晓得!至少,此时此刻,他觉得心情还满平静的……自从见到那人之后,他那失序的心跳便告诉他:他不会后悔!只要不是老死不再相见,只要还有待在那人身边的机会~他就不会后悔!

他真是傻了……是吗?

他微勾起唇,伸了伸懒腰。

华宇玨此刻正盘腿坐在铺着金瓦的屋顶上,四边屋檐雕着繁复的祥兽图样,栉比鳞次的房屋、棋盘格局的街道,感觉上就在他脚下展开。

方才宫中的侍女们领着他到他暂时歇息的客房去,不过,那种簇新被褥的气息,还有过软的床榻,让他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也未成眠,索性就溜到屋顶上来消磨时间。

凉风习习,吹得他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正当他再次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不知打哪横伸了过来,箍住了他的腰—

他被搂进一个低温的怀抱中,来人的头颅埋在他肩窝处,呼出的鼻息让他怕痒地微微缩了缩。

「我还在想~你要站在那儿发呆到几时呢?」他从对方踏上屋顶的那一刻就察觉了,只不过……对方要站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他,他也就由着对方去。

黑发少年没理他半揶揄的调笑,清冷的嗓音闷闷地自他肩头透出:

「你为什么来?」

这句话,风慕烜从见到对方闯进宫的那一瞬间就想问了,只不过,那时人仰马翻,众目睽睽,他找不到适当的时机。

他……为什么要来……?!难道他不知道……他这一个现身,从此将与这宫中的腥风血雨永远脱不了干系吗?

华宇玨当作没听出对方话中的气闷与紧绷,他『啪』地一个弹指,依旧笑得很不正经。

「师兄我啊~当然是为了追捕一名采花贼而来!」他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话说前几日有一名采花贼闯入本大爷的睡房偷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东西拿了之后就拍拍屁股不见踪影,所以我只好追着他到……唔……」他浅浅地换了一口气。

「狐狸……」他话锋一转,好声好气地跟对方打商量:「可以勒轻点吗?师兄我快不能呼……呜~」

箍住他的手劲没有丝毫减弱,甚至,他的下腭被人强势地扳过,两片薄薄的红唇顺势堵上他的。

依旧是印象中的强悍掠夺……灵舌撬开他的牙关,细细密密地滑过他的舌根、他的上腭,在他软热的口腔放肆地翻搅着……来不及吞咽的唾液顺着他微启的唇角滑下,凭添一丝煽情的氛围。

黑发少年牢牢地捧着对方的脸,执拗地吮着对方顺从轻启的唇……气息紊乱地在那香甜的樱唇间低喃:「你知不知道~朕下了多大的决心,就是不希望将你拖进这种烂泥般生活之中……你知不知道~这宫中有很多黑暗,是你想像不到,是你打破不了的……你更不知道……那韩习……是什么样的人……」

今晚议事殿中的事一旦传了出去,很快的,华宇玨就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而~还有什么地方比天高皇帝远,将领的命令即是一切的军中更适合私下料理他呢?!

他们绝对会利用韩习直接除掉他—无庸置疑!

华宇玨探手搭上对方的肩,微微推开了眼前这个总是自信满满,如今却为了自己而惶然惊慌至此的少年—清亮的嗓音带着某种安抚的魔力: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师父在我动身来这里之前把我该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了。」蜜色的长指抚过对方线条优美却紧抿的唇,抚过对方紧皱的眉。「所以,我才决定要从军……我要直接进到那最腐烂的地方,彻底把他们的势力清干净!你安心等着,我会帮你打下你的江山……相信我……」

他来这里之前,早已经想得非常透彻—如果他失败了,大不了就是赔上自己的烂命一条;但~如果他成功了,风慕烜将能够重掌军权—这对于他这个国君地位的巩固绝对能够起关键性的作用。

灿灿的笑带着总是令他目眩神迷的自信与光芒。「朝廷,交给你;军队,交给我。」

就像小孩儿办家家酒一样,他分派任务分派得轻松,只有风慕烜知道,对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甚至~抱着必死的打算。

风慕烜盯着他的笑颜好半晌,闷不吭声地再次将他紧紧搂入怀中……紧紧紧紧的,像是要将他就此嵌入自己的骨血中那般。

谁也不知道~明日一别,下次何时还会再相见;谁也不知道~下次被这人抱在怀中的,会不会只是森森白骨,或者是一坯黄土……所以,今晚……应该可以允许他~对这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皇上……稍稍放纵一点点点……吧。

华宇玨缓缓扬高手臂,回搂住对方……鼻间深深地吸进属于对方身上的气味,肌肤牢牢地记着属于对方身上的温度……

「喂……狐狸……」清亮的嗓音即使掺了一丝哽咽,听起来仍是相当有活力:「你还没问那采花贼从你师兄这儿偷走了什么耶。」

「是什么?」清冷的嗓音带着沙哑,却是难得顺从地附和着。

金眸顽皮地转着,不意却眨落了一滴清泪。「我……忘了。」

黑发少年没说什么,只更收紧了手臂,将他揽得更紧。

胸腔被挤压的痛苦,吸不足氧气的错觉此刻于他而言~都可以忍受……只要~让他再多留恋这人……一下下……

在那一夜,那个该死的采花贼,就这么偷走他糊里糊涂了十年的心啊……所以说~他不来找他算帐,行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没办法三言两语带过;但若真要巨细靡遗地叙述的话,他恐怕会自厌地想拿把剑宰了自己。

从古至今,想争取自由,一定得付出相对的代价;而,想要打倒黑暗,关键的代价就是自己也要变得同等的黑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家的人沾沾自喜,以为在军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殊不知他也在沾沾自喜,因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韩习~

当他在某一场战役中冷冷地望着韩习被敌方将领就地斩杀时,那时他的剑~并没有出鞘。而,没有人会归罪于他,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更是如此。

虽然,这其实跟他亲手杀了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也许从他眼睁睁地望着韩习死去的那天起,过去无忧无虑,单纯善良的华宇玨就已经消失了,剩下的这个,身体里流的是冷的血,就连剑也是冷的,招招致命,绝不留活口。

一开始,他会咬着自己的手臂,蜷在被褥里无声地大哭,一直哭到昏睡过去……那是恐惧、是憎恶……憎恶着自己变成了这样的怪物……但后来,当他满手血腥却越来越淡定时,他知道—某部分的自己,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

只是,他还保留着最初的习惯—一场战事结束之后,他一定得立刻、马上回自己的帐篷睡上个一天一夜,禁止任何人打扰……也许,这算是某种自我疗伤、自我催眠的方法也说不定……他得借由这个,从满地尸体、刀光剑影的回忆中解离。

不过,不管他变成怎样,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韩习死了,而他,因为在接下来的无数场战役立下关键性的汗马功劳,官职越升越高。

然后,当一位他在军队行军时随手救的,名叫清扬的少年—他的双亲已在某场战争中辞世,因此后来自愿成为他的贴身小厮,甚至还改冠上他的姓氏—某天欢天喜地地闯进他的帐篷,得意又骄傲地嚷嚷着:『爷、爷!好消息!好消息!皇上有旨,要封你为镇国大将军,官拜一品,并在京师赐将军府一座呢!』

那时,他擡起头,脸上带着一点不可思议,一点恍然。旁人也许以为他这是因为升官而喜悦的表情,事实上,那是一种『啊~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的释然表情—

能够让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由基层做起的将士一跃成为官威显赫,手握天下兵权的镇国将军,那就表示~朝廷里可能有的绊脚石,已经全数都被除去了。

那时,他与风慕烜,皆各已满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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