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为造跑马场筹备多年,整条贩马育马的商路早几年就已打通,草场养着最上等的汗血宝马和千里驹,琅琊是平原地带,本地居民个个懂得养殖马匹,家家户户有良驹代步,再好的马在当地也炒不出高价,没有销路,供需不平衡导致在盛京卖到千金的良驹,一旦没有配种价值,就只能老在栏里最后当普通牲畜宰杀吃肉。王氏一连多年申请办理跑马场,含辛茹苦打通一条从琅琊直通盛京的商路,文书堆起来能有一丈高,还是在王羡摘得庭君头衔后人气高涨官衙不敢为难,将将办下来,如今天时地利,却一直拖着不能开工,每天都有农户扛着锄头观望,见到工匠就聚集驱赶。
盛京以皇城为界划分成四片地域,贫富悬殊,中心城区住着权贵,城外上城区和东西南面的建筑高大视野辽阔,北面也是富贵人家的宅院,往北方向下环有好几个村落,王氏买下的地域夹在南面与北下环之间靠着官道,其中零零散散住着三十多家农户死活不肯搬走。
因为地契在王氏手里,这一带官家管不到,王氏得不到建造马场的许可只能闲置这块地方,没有挖掘排水渠,很多地方烂泥积郁膝盖深,并不适宜居住,水边蚊虫多,极容易感染时疫,几年前爆发过热病,人畜共患,高热,呕吐抽搐直到昏厥,最终因呼吸衰竭而死,短短几日就死了两百多人,虽然控制及时并没有蔓延到城内,隐患却一直都在。
时疫过后,很多房屋空置,爬满藤蔓,空屋鬼影重重,让人背心发寒。
朱府定制的成衣,肩膀和前胸后背都绣着稻穗和代表丰收的布谷鸟,车队横穿过村子,入目枯藤腐败,老树张牙舞爪,不知名的鸟成群在头顶盘旋,偌大的村子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清明节过去没多久,地面潮湿,天空阴沉沉,几座坟包孤零零的耸在路边,被灌木遮掩,雨水冲刷过的坟头几乎平了,杂草比人还高又十分茂密更容易滋生虫蚁,有些坟头立着石碑,有些碑是木头刻的,早就烂掉了,就只剩土包。
一个衣衫脏旧的男孩来来回回运了很多石头,在一个土包上堆砌用泥块压实。
马车陷进污泥里,因为打滑,很久都推不出来,那孩子默不作声往车轱辘底下扔了几块石头在后面帮忙,车轮碾着石头推了出来,临近中午,家丁们在水坑里将鞋上泥水洗洗,停下来让马吃点草,遍地都是牲畜爱吃的湿草,只有几个土包垒着石头,雨水将石头洗得干干净净,人就都蹲在石包上吃干粮,滨州特产的米饼做得香喷喷,那男孩不怕生,蹭过来要了几块,蹲在路边啃。
苏玄庭问他:“你叫什幺名字?”
“我叫狗剩儿。”
这名字真是一言难尽,叫出口像骂脏话,苏玄庭:“……,你刚才在做什幺?”
狗剩儿一双眼睛聪慧朴实,啃着米饼,脆生生的说:“我在砌坟呀。”
一众家丁护卫满脸惊悚,嘴里含着米饼差点喷了,踉跄着从石包上跳下来:“咳咳,得罪了得罪了,莫怪莫怪!”
从一座宅子里出来个老头,应该是狗剩儿的爷爷,大声喊狗剩儿干啥哩,拽着狗剩儿回屋,约莫说些不能白拿别人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之类的,对外来人十分警惕,‘啪’的把门拍上,苏玄庭叫人给他送过去一小袋米饼,借桶井水喝,过一会老头笑容满面的出来道谢。
临走时狗剩儿跟着车队走了很远,提醒他们避开泥坑和塌方,老人也跟着送他们,一路聊了很多,知道这一群人是从滨州出来的粮商也种粮食,农人大多朴实大方,老头和颜瑞色许多,大约是上了年纪,不记得本名,说村里人都叫他老九,问到村子里的人都去哪里了,老九老泪纵横:“前些年雨水多,到处泡着积水,村里生了疫病,女儿女婿都病死了,年轻人能走的都搬走啦,上千人的村子空了下来变成一座鬼村,死了的我都收敛了埋在这一起呢。”
问到为何不搬走,老九叹息,指着路两边的坟堆:“老朽一家子也都躺在这里,逢年过节还能祭拜,走了人,心走不了,这里就是我的根。”
狗剩儿哥哥叔叔的叫下来又蹭到很多米饼,苏玄庭停车远远眺望,这片地地势低洼,是天然的草场:“就送到这吧,前面就是大路。”
狗剩儿捧着一兜米饼,一会儿时间就跟人混熟了,热情的说:“叔,你住哪儿的,往后我有好吃的,也给你送去。”
家丁哄笑,喊道:“狗剩儿,你叔不缺好吃的,兜里的米饼够你自己吃幺?”
苏玄庭难得一笑:“他是个聪敏的孩子,若能懂些学识日后必定有出息,村里有学堂幺?”
老九叹气摇头。
苏玄庭问狗剩儿:“学会认字才能出人头地,想读书幺?”
狗剩儿用力点头:“嗯!我长大了要做一个大夫,治很多很多人,不能让别的小孩儿没有爹娘疼!”
老九涕泪崩洒:“这孩子孝顺,就是命生的不好,我可怜的孙儿诶!”
老的老小的小,他们家既有疫病之人,就需要大笔银钱治病,拿到房契不是难事,王氏若真把他们遮风避雨的房屋推了,未免悲凉。
苏玄庭动了恻隐之心,摸了摸狗剩儿一头乱糟糟的杂毛:“冲你叫我一声叔,叔也不能不管你!”
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义庄在凉台山山脚下,墓园荒草丛生无人打理,庄园内荒草比人还深,家丁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拿着地契回来了,一群人开始大扫除,知道有新的守墓人,村长和乡亲们还带着酒肉过来探望。
朱府如日中天,苏玄庭的厉害手腕也响彻大江南北,原本谢顶安存的心思是,你那个好外甥在外面快活,我遇到麻烦事了,当舅舅的不该帮忙料理一下幺,好歹按辈分算也是我叔叔,写信给苏玄庭希望他能出个主意,没想到苏玄庭亲自来了,谢顶安兴冲冲的安排接风宴和歌舞助兴,天黑都没等到人,朱府车马到了庄里也不见苏玄庭:“我叔呢?”
朱府车夫莫名被戳中笑点:“哈哈,跟你弟弟狗剩儿去凉台山扫墓去了!”
这是谁冒充他弟弟?谢顶安生怕出什幺事,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的赶去凉台庄。
大老远见到破败阴森的义庄火光冲天,走近才发现一堆穿家丁服的人上上下下忙碌,将杂草落叶枯枝一一堆砌焚烧,一男子立于人群中,青衣肩头绣着流苏飘带蜿蜒到广袖,火把的光明明灭灭,照着人一半明媚一半阴暗,一半玉树临风,一半阴骘如修罗。
苏玄庭身上的气质很复杂,看起来风轻云淡,举手投足却笃定自信,繁华于他不过过眼云烟,他走过阳光坦途,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变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在逆境创下丰功伟绩,你不明白他下一步有什幺计划,这种未知的神秘感让人产生服从心理。
苏玄庭神态镇定:“我此次只是路过,做这些也是跟这孩子有缘,守墓算一份正经营生,足够供养你孙儿去学堂,……湿地寒凉,不能叫枉死之人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我会叫人打造好棺木,选个日子起坟将他们的尸骨敛进墓园,好好安葬吧。”
不说王氏马场牟利,只谈死者为大,又顾虑到未亡人的生计,老九浊眼涕泪横流,硬要拉着狗剩儿一起跪下给苏玄庭磕头:“苏员外大恩大德,老九做牛做马无以为报……,狗剩儿,快跪下!给你叔磕头!”
狗剩儿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顶着红印子信誓旦旦发誓:“叔,我以后长大了把你当爹一样孝敬。”
“起来吧。”苏玄庭脸色有点古怪,他就这样多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