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铃动,云走无声。
似乎就将手中羊毫一拿一放,偷闲打了个盹,醒来时,墨水染透宣纸。擡眼再看窗外,夏蝉换过冬雪,秋景又变春光。
便已过了四年。
有人拍肩,唤回阿荼久看窗外湿枝的目光。
“但愿这雨别下太大。”她将窗仔细掩住。
原是梨枝上长了小小的苞,她坐得近,关注了好几天,生怕一场雨把这些未绽的羸弱摧残。
“你一天要操心好多。”符璃不以为然,催着她往门外走。“我哥去年埋的酒挖出来了。”
学堂外细雨料峭,少年在屋檐下撑了把烟青色的伞。
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蹦跳到他身边,纸伞正好能把三个人遮个完整。
“符珏,我昨天做梦,梦见了你那坛桑葚酒。”阿荼不紧不慢地说。
符珏一手撑伞,低头看了看那双琉璃眸,清浅不知愁为何物。他脸上有笑意,明知道她话里有话,还故意吊着她,“我今天就转答它,劳你惦记了。”
符璃在旁边闻言,噗嗤一笑,揉了把阿荼的头顶。
说来四年时间,阿荼竟没长了多少,连原先比她矮的符璃,现在也抽条得高出她一寸些。
别的没什幺,就是打架时身材决定了压制性优势,这样矮的阿荼,总感觉自己少了些气势。
郁律便日日给她炖排骨汤,阿荼也爱跑到墙边,让郁律贴着头顶划线,然后气鼓鼓地看着相差不离的数十道刀痕。
“别摸,越摸越矮。”阿荼歪头避着伙伴的手。
“怎幺?你炭条啊?越磨越短?”不让摸符璃就偏摸,两只手齐上,把那小圆脑袋弄得乱糟糟毛茸茸。
少年无奈,伞一会儿倾向这边,一会儿倒在那边,没甚成效,只能护着笑闹的两人别冲撞着路人,雨滴沾湿了三人的薄衫。
四年的时光还是留下了不少改变,比如符璃更自信了,与阿荼交好,让她变得与旁人更自在的相处;比如符珏,多了一个忠实的食客,让他更有动力钻研各种小吃美酒;再比如阿荼,别看个儿没长高,手上茧磨了不少。
有时符璃端详她的手,对虎口处和食指拇指上硬硬的手感莫名其妙,竟然还问阿荼是不是被虐待了。
阿荼一时无言。
她品一品自己白天读书晚上念咒的生活,是挺像那幺回事的,但她已经习惯了。
她不止是习惯了,甚至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
那天她在桃符上刻出了“速行”,一百多级台阶瞬时而上,兴奋让她耳根都发红。她感觉自己是一把磨得已经很亮的刀,她问爹爹,这些本领什幺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郁律只是用微凉的手指捻住阿荼的耳垂,让那发烫的红一点点褪去。
“还不是时候。”他如是说。
此时三人已闲坐楼上。细雨初停,清新的凉意卷着泥土的芬芳袭来。
巷里有卖花的吆喝,由远及近。阿荼微晃着盏中漂亮的红色酒液。
“我真好这一口。”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一句。
符珏看她,小唇被酒汁染成极明媚的红,一时间顿觉可爱极了,恨不能像对待自家小花猫一样,把这孩子狠狠揉进怀里。
“你们快看!”自家妹妹一声惊呼,打断了符珏脑海中的一系列动作。
楼下一阵铁蹄踏响,酒肆客栈的窗口顿时都人头攒动,看着下面。
一支精简的军队骑马而过,不过二十几人,皆是一袭黑衣,未着铠甲,但肃穆的气质与严谨的行动一眼便可看出非同常人。
他们护着中间一辆马车。
有明眼人看出来门道,脱口而出:“这是镇邪军。”
镇邪军是一支特殊的军队,直属皇家。正常的军队是与人斗,而镇邪军,顾名思义,镇压邪魔。
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鬼怪,它们大多数都生活在传说中,但镇邪军的存在,神秘,低调,却也向世人证明着,真有不知名力量的存在,而这力量,对人们来说,是带有敌意的威胁。
被镇邪军所互送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地位?
旁观者恨不能将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布瞅出窟窿,阿荼倒是心境散淡,不太在乎。她收回目光,细细嚼着手里的肉脯。
一阵哄动声。
厚厚的布帘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在墨绿绸缎的映衬下格外令人心弛,骨节分明犹如白玉雕琢,天工巧匠也比不得它自然一丝。
只微微做了个手势,军队立即停住,雕塑般静默而立。
领头人走到车旁,他脸上有骇人的疤痕横贯,却微微屈身,满脸恭敬,与车内人低声交谈。
这一切发生在阿荼所坐之处的正下方。
然而她未觉察。自觉时辰差不多了,跟符家兄妹告别,归家前想捎走半瓶果酒,又怕郁律发现,犹豫间,得到了符珏“给你留着” 的保证。
不知十岁的小孩哪里来这幺大酒瘾,幸而符珏每次都关照着,不让她多喝。
前面看热闹的人多,阿荼从符家酒楼后门走了。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
“走吧。”车帘后,手中罗盘的指针最后一丝振动消失,恢复寂静。它的主人下达简洁的命令,犹如谷间松针零落,矜贵清冷。
度朔山下,阿荼把手中刻着“速行”咒的桃木符在掌心颠了一颠,还是决定徒步爬台阶。
一是有心散散身上酒气。
二是对她而言,“速行”所消耗的精力和徒步无差,她会感觉到同样程度的疲累。这里又没人看她炫技,实是没必要。
阿荼在山下时,随身小包总带着几块桃木符,却从没用过。偶尔会与江丰豪那厮互看不顺眼,产生肢体摩擦,她也从没放火燎他。
她觉得胜之不武。
郁律对她携桃符下山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孩子有点自保意识挺好的,暴露身份的风险,到底没有她受他人伤害的风险大。
至于普通人的安危,没在他考虑范畴内。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
同样作为天神,神荼和郁律的神性完全相反。
郁律对尘世生死态度淡漠,认为万物运转,自有周数,他从不干预,静默旁观。
神荼可太爱操心了。
那些与他毫不相关的痛苦会让他如同身受,他的眼神时常温煦悲悯。因此,鬼域中各方鬼士都愿意同他交好亲密。
可结果如何?那些恶鬼不还是背叛了神荼,至他于死境……
郁律嗤笑一声,手中下得力道重些,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红染在未成形的木雕上,把他从遥远的旧忆里拉了回来。
擡头,一只阿荼正鬼鬼祟祟的在门口看他,嘴微抿着,不知又干了什幺亏心事。
是他的小孩。
“过来。”郁律招了招手,他在长桌前盘坐,齐人高的雪白大猫蜷在桌前打盹。
阿荼跨过大猫的尾巴,跪坐在他身边,一歪身子,乖顺地枕在青年的膝上,犹如待哺的小羊羔。她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便把那干净的手指拽过来吮吸。
起先是好意,可香甜的血液让她产生了些颇为享受的错觉。
伤口被温热的舌尖包裹舔舐,指腹却被小牙眷恋地轻磨。郁律看着她,混似看着一个小吸血鬼。
老毛病又犯。
以前阿荼爱吃手指,郁律在她手上涂满苦艾汁,毛病改得不彻底,还是会偶尔复发,有时半夜迷迷地爬到郁律床上,吭吭唧唧地说自己做噩梦了,以换得一点怜悯,让郁律把胸口露给她,便裹住乳头吸个没完。
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阿荼。”郁律警告般地唤她的名字。
阿荼恋恋不舍地把那根手指吐出来,上面湿漉漉地沾满自己的口水。
“你不是想试试自己的本领吗?”
阿荼闻言,简直如一个练了数十年刀工却无用武之地的厨子,现在被人告诉,“来活了”。
她跃跃欲试的牛犊眼神让郁律叹了口气。
一股不可抑制的烦躁涌上他心头。
郁律不想让她掺乎到那些阴魂旧案里,可以前神荼犯的罪,就得让现在的阿荼担着。
只在他膝下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吸血鬼,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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