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好下一步的打算,就该是实施的时候,于是忘机先易容离开了咸阳城,然后换回天宗的打扮,高调行事,越高调越好。
忘机身着一套样式大方的渐变丝裙,胸口的襦衣为白色,到了银饰腰封下双层的裙琚便成了灰色,再到宽大衣摆是深沉的黑色,用银线绣的偌大仙鹤栩栩如生,占据了大半片衣裙。
她面带薄纱,手里握着秋骊剑,白色的佛尘扫过裙摆,行走之时伴随衣袂飘飘,显得仙气逼人,恍若神仙妃子,自进城起便无比引人注目。
忘机神情淡漠,对明里暗里的视线熟视无睹,一招和其光,同其尘,步步生莲,身形飘逸,瞬间消失,让周围的人瞪大了眼睛。
东大街是达官贵人的聚居地,其中最大的一套府邸便是忘机的目的地,她刚走到门口,已有仆役上前询问。她看起来年纪虽小,但周身气度非凡,一般的贵族根本不能相较,所以无人敢轻视,仆役礼貌问道,“敢问姑娘所求我家主人何事?”
忘机看着牌匾上,相国府三个大字,取下面纱,颔首示意,樱唇微启,气若幽兰,“道家天宗松珑子之徒,忘机。听闻相国大人正编撰一册书,特来探讨一二。”
不愧是相国府的仆役,待忘机吐露身份后,露出真面目后,哪怕是看着她呆愣了一瞬,礼仪方面也没有出半点差错,“请忘机大师入偏厅稍等片刻,奴立刻禀报相国大人。”
仆役恭恭敬敬的将忘机引进府内,看起来丝毫不怀疑她的身份真假,实则是心思玲珑,道家天宗高徒的身份不是谁都能冒充的,是非真假,等到交流后便知,到那时,假冒的人还逃得出相国府?
相国府入户大门坐北朝南,红花𪲛木门高大,石砖全部雕满了祥瑞之兽,两头哺的屋脊高出围墙。里三层是大套的独门独院,供吕氏亲眷,亲信门客以及府邸暗卫、私兵居住,外三层是精心设计的园子,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入目的五针松清雅挺拔,罗汉松偃盖如画,怕是有百年树龄,其他的花卉更是不下数十种,千金之数难以衡量。
穿过两次门楼,再上两次台阶,一路上铺地的鹅卵石,都是从楚地的江中,精心挑选而来。进入偏厅,海棠纹的花窗映衬着巨大的富贵仙鹤双面绣屏风,嵌了整圈的七彩朱雀琉璃边框,夜星的工匠拢共打造了三套,吕不韦就占了一套。而搁在房间中央主座背后陪衬的,是巨大的小叶紫檀貔貅木雕,放到其他人院子里的镇宅之宝,在这里只能摆在偏厅。
忘机跪坐在一旁,仆役安静地奉上茶水,是顶好的函鸣鹤红,这种茶叶产自人烟稀少的楚国南部,生长在深山湖泊边,常有赤颈鹤相伴,茶叶又微微带有红色,故名如此。她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这不就是后世的红茶幺,下次可以加点牛奶,放点麦芽糖试试。
一路走来的所闻所见,担得起穷奢极欲几个字,装潢远超王宫,怪不得嬴政容不下吕不韦,但更要紧的是暗处的数十道深沉气息,有那幺一道,让忘机都十分在意,看来罗网的实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秋骊剑拂尘微动,忘机气势外放,瞬间镇住了暗处窥伺的人,冷哼一声,淡淡道,“藏头露尾之辈。”
吕不韦此时姗姗来迟,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貌美异常的年轻少女,纵使定力过人,也有些怀疑忘机的真实身份,客套一番,“有幸见到忘机大师,道家高人果然不似常人,不知松珑子前辈有何指点。”
忘机打量面前须发皆白的华服男子,纵使精气神不错,眼神睿智而又犀利,但终究是半截入土的身子了,难掩衰老,“我师傅没什幺指点,是我听说相国大人在编纂一本书,似乎是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与我道家思想暗合,所以颇有兴趣,想探讨一二。”
吕不韦心神一震,来了兴趣,喃喃念了两遍,“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精辟!精辟!敢问这是大师的看法?”这时的大师二字才是真心实意。
忘机倒是很想说,其实这是嬴政的评价,不过怕把吕不韦吓到,她点点头,“吕相国既然要以我黄老之学为骨,因循为用,采百家之长,以经世致用,请别怪忘机不请自来。”
“好!好!好一个采百家之长,以经世致用,真是说到老夫心坎上去了,大师果然不同凡响,请!老夫带大师去书房一览。”吕不韦大喜,急忙带着忘机去大书房,那里的门客正在整理、讨论与抄录。
“老夫一介商贾,没有精力去着书立说,就打算让门客把自己见识和理论都写出来,再进行挑选,汇总,不断的删改,集思广益,力求完美!”吕不韦说道自己兴奋之处,十分激动,面色红润。
即便吕不韦跟嬴政敌对,连带着与忘机立场相悖,有诸多缺点,但他也有许多过人的长处,功绩和贡献也是实打实的,有令人尊敬的地方,忘机淡淡道,“相国大人言重,英雄不论出身,那些舞文弄墨的儒生,未必有多少真才实学,经世治国的才能,远不及相国。”
阿谀奉承的话吕不韦不知听了多少,但完全听不出忘机有谄媚之意,她言简意赅的话语由衷的让他满意,他指着一堆堆竹简,给忘机介绍道,“我准备将这部书分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十二纪按照月令编写,文章内容按照春生、夏长、秋杀、冬藏的内在来排列。”
“上应天时,中察人情,下观地利,道法自然,暗含无为而治的思想,相国大人有心了。”忘机慢慢翻看着手中的竹简,轻声道,“道法自然,唯有存于自然中的天理,才和谐和完美。因而,人之道必须服从于自然之道。人道,不能经由人证明,而必须靠自然来证明,合于自然为‘善’,不合于自然为‘恶’,不合于自然道的人道便不是合理道。”
吕不韦早已叫了数人跟随在他们二人左右,“大师不愧是大师,竟然立刻就读懂了老夫着书的初衷!你们还不将大师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老夫好留下来参考。”
“相国大人说笑,我并不是什幺大师,同吕相国讨论治世,实在有些贻笑大方。”忘机粗粗翻看了几篇,吕不韦的门人写了八十余篇,按照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
一个清脆略带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来者步履匆匆,面色红润,微微喘气,是个面带兴奋之色的半大少年,“相国大人,我最近新作了一篇,能不能请忘机大师帮我看看!”
吕不韦眉头一皱,却并不生气,语带严肃,“这幺冒冒失失的,大师见怪了。”有着长辈的浓浓关心、维护之意。
“你是?”忘机看着眼前的黑发少年,说是黑发也不尽然,细看后是深沉的紫黑色,他穿着普通的褐色布衣,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真诚,手里还捧着两卷竹简,似乎想递给她。
“由老夫向大师介绍一下,他是甘罗,是甘茂的孙子,自小便拜入我门下,担任少庶子之职,虽然声名不显,但老夫知道他天资绝伦,必不会让大师失望,还请大师指点一二。”吕不韦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甘罗很是看重,自豪之意显露无疑。
他就是甘罗?著名的少年天才,十二岁官拜上卿,之后便销声匿迹,史籍无载。忘机有些兴致,甘罗在历史上的结局无人可知,如今她倒是有机会知道了,但现在已经是秦王政八年,他竟然还没有出使赵国,得封上卿?再次证明忘机前世的记忆不完全值得相信,她得多加注意。
忘机看完甘罗手中的竹简,语气欣赏,“你说全生的原则在于实现全天养性,所谓天是指自然,性是生命的本质,指人性,你写人的自然精神,是从《庄子》中得来的感悟?早春时节,万物开始生发萌动,显示其勃勃生机和顽强的生命力,你既然以“生”为论题,那这篇文章合该放于开篇。”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不愧是大师!”甘罗有些兴奋,马上又反应过来,收敛了神色,悄悄观察吕不韦的反应,因为他并不敢应下忘机的称赞,开篇的份量太重。
吕不韦接过竹简,半晌,给了甘罗一个赞赏的眼神,“忘机大师的评价恰如其分,这篇就取为《孟春》吧,大师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可愿做老夫门内的上客卿,一同编撰?”
“多谢相国大人厚爱,但我生性散漫,且师门的祖训,相国大人也很清楚。”忘机合拢竹简,坦坦然然的说道。
吕不韦也不生气,天宗之人一向不问世事,这次居然因为他着书主动拜见,已经很让他满意了,“那大师若无急事,不妨多留几日,老夫还想就着书一事探讨一二。”
此话当然正中忘机下怀,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任凭吕不韦安排,并未提特别的要求,只是说想要一个清静的院子。
一旁的甘罗暗暗将忘机的地址记下,下午,站在院子外,他捏着手里的傀儡,内心十分忐忑,“请问,大师你在吗?”
“进来吧。”忘机坐在院子里,素手微擡,院门便应声而开,她早已发现了有人,只是不知是甘罗来访。
吕不韦的府邸,即使是一个小院,也别有景致,枫叶红的深浅不一,迎风而落,铺满青色石板。忘机跪坐在池边,任由枫叶散落在自己身上,她淡淡道,“你找我何事?”
质傲而清霜色兮,胜于秋枫之华兮,甘罗脑子里自然而然地作出了一句诗,他之前请教时,低着头根本不敢直视忘机,如今仔细看清,心神骤然恍惚,他连忙小心翼翼作揖,“抱...抱歉,甘罗失礼了,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我让你进来,便不算打扰。”忘机身旁的树叶无风自动,四散而去,出现了一块空地,“坐吧。”
甘罗本就是七窍玲珑之人,只是因为忘机的容貌过于紧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小跑到忘机身旁坐下,恭敬道,“大师境界高深,甘罗实在钦佩。”
“什幺大师不大师的,别这幺叫,我只比你大了一点,没那幺老,唤我忘机便可。”忘机轻笑一声,转过头看向甘罗,“道家速来不喜儒家那些条条框框,你不必拘谨,找我何事?”
忘机梳的发髻表明她尚未及笄,只是她气质超然,很容易让人忽略年龄。方才她笑起来的时候,明眸星籁,映衬着空中飞舞的火红枫叶,就像一副色彩饱满的秋日画卷,美不胜收,甘罗才意识到,所谓的大师还只是一位正值风华的少女,与他年岁相差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