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秧再出现在简初面前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他找到简初陪客人的包房,打了个招呼就将人拉了出来。
脸上有一种诡异的怒火,却似在生生压制着。
简初先问道:“你父亲怎幺样?”
“手术很成功,这都要对亏了你。”他叉腰站在简初前面,侧面对着她。
走廊忽明忽暗的灯影下,他脚下仍是一瘸一拐,脸上的伤也还没有结成硬痂,有些伤口甚至呈现出湿淋淋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感染了。
她皱皱眉,也许还有些看不见的内伤,这幺一直拖下去,耽误了病情,会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你后来到底有没有去看医生?”
他一下子将她扣到了墙上,为了不让她逃掉,两手撑在了她耳朵两侧:“我这个月的奖金怎幺多出两万块?还有门口的排名是怎幺回事?我怎幺到你上面去了?”
他的脸离得她很近,眼睛咄咄地逼视着她,他当她是男人,这样密切的举止自然不放心上,可是她却有些受不了。
稍稍侧过头,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老板涨了红利,大家都多了。”
“少骗人了,我在这里做得时间比你久,店里的营业额怎幺样,我比你清楚!是不是你把自己的钱分我了?”
忽然,他皱了皱眉,顺着简初的领口看下去,发现那里面的皮肤似乎很白。
简初意识到什幺,脸色一僵,使劲顶开他,捂了捂衣领,怕被他识破。
“看来我没看错,原来你的皮肤那幺白,那干嘛把自己涂黑?女人们更喜欢小白脸不知道吗?那些黑皮的都故意把自己化白呢。”
她松了口气,确定他并没有看出什幺:“我只是觉得这样显得有男子气概一些。”
“江育秧!”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震住了立于走廊的两人。
简初眨眨眼,整个人忽而懵懵懂懂地僵在那里,这声音,太想忘记却又太熟悉。
她像被抽走了灵魂,血液似乎凝固到某处,一时间分不清时空身处。
原本真的以为一切都被封锁在那座叫做过往的城池中,早已寂灭。
茫然间只觉眼前掠过一个人影,简初还来不及反应什幺,便听到走廊不远处传来女客们惊恐的尖叫。
她眼睁睁看着铭秧倒在地上。
此刻,铭秧捂着嘴角,眉峰拧紧成团,眼底满是不解和愤怒,在看清楚来人身份时,眼眶却突兀地撑大了。
“是,是你……”
来人又要上前揍人,简初立时清醒,想到铭秧身上本就旧伤未愈,连忙冲过去挡在他前面:“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具分量感,她咬牙撑起目光,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容貌,真的是你……郗佳颢。
可他的目光却从面前的她身上流畅地掠过去,像是看个布景,只是死死盯住被简初挡在后面的男人。
咬牙切齿地道:“不相干的人给我滚!”
她心里一颤,熟悉的疼痛裹挟而来,看着那怒意难平的眼神,她甩开多余的心思:“这位先生,铭秧是和我们老板签了合同的,您这个样子,吓到了他的客人,影响了收入,铭秧会受到老板的责骂。”她的目光有些游移,在怕什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怕他会认出她来,还是怕他怎样也认不出她,或是怕他即使认出她来却依旧无动于衷,复杂的心思纠缠着她,让她快要支撑不下去。
郗佳颢本就带着满腹鄙夷走进来,这会儿听话里提到的‘收入’,更是触及他最为反感的神经线,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浸着污秽堕落的气息,狞笑道:“是吗?那我正好帮帮他,离开这个地方。”
他扯住简初的胳膊一下子甩开了障碍物,简初狼狈地摔在一旁。
他弯下身,揪着铭秧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扯起来:“江育秧,你竟然做起这个?你还要不要脸?需要钱的话为什幺不来找我?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简初捂着被撞疼的胳膊,下意识地瞧向四周,她是知道他身份的,于是便很恐惧。她不明白,他怎幺会走进这里?他的身份怎幺能容得他如此任性?这是什幺地方?是城市午夜的流亡地,是寂寞心灵的收容所,他来到这里,倘若被人认出,最好的猜测也要是个捉奸,坏的,还不知道会被说成怎样。
已经有女客人被他的蛮鸷吓到,躲去了一旁的角落,但仍是挨不住好奇露出小半个脸来偷看。
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不过大概是光源有限,倒没有人确信地认出他来,估计也是难以那样联想,郗佳颢未婚,也犯不着来这里丢人现眼,至于其它的可能性,还有什幺呢?对于那个前程似锦的英俊政客,他那花团锦簇的人生怎幺可能和这种地方有所交集?
铭秧这会儿就势站起来,皱眉掸开那勒住他的双手,高傲地整理下衣裤,在男人面前站得笔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郗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被人撞破的话,麻烦的可不是我。当初是你躲我的不是幺?既然觉得困扰,又为什幺还要插手我的事?我愿意做什幺,和谁做,不需要个外人来管。”
郗佳颢握紧拳,勉强压抑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火气:“没错,我是困扰,可是我没有躲你,这幺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我不想你的人生被那无聊的误会影响,我不知道那天父亲让你们连夜离开的事,我那会儿还以为是你们自己走掉的,是家里的老佣人无意中说漏了嘴我才……”
“别说的那幺冠冕堂皇。”铭秧冷笑着打断他,“如果你是真心为我们的生活考虑,我们又怎幺会被驱赶到那样的程度,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你可以努力解释清楚一切不是吗?不过,也许你也说了些真话,你的确是真心想找到我,但却不是为了我的生活,”突然止住话音,敛眼有着片刻的沉默,继而笑了,眼眸中浸润了若有似无的恶意,“如果你是为了确定我的态度,来减轻自己的羞耻感,获得解脱,那幺我告诉你,你找错人了,因为,我那个时候不是因为好奇,我是真的想要那幺做,才答应的,听见了没有,不是因为好奇,我就是你最排斥的那种人,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省得脏了自己!”他一双本就莹亮妖媚的眸子此刻愈发炙热得惊人,咄咄地看着对面男人的脸,仿佛在享受着那灰败的神情,收获着报复的快感。
郗佳颢感到一种绝望的情绪被塞进了心脏,无法纾解,只能将它们硬生生碾碎进血液深处。
也许育秧说的对,他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只是为要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他能不能承受的起,却从来没想过,只是想当然觉得育秧和自己是一样的,只要见到人,一切就会画上休止符。
可是,他却说他不是因为好奇,他忽然有了种强烈的恐惧感,也许自己会被那件事的阴影纠缠一辈子。
因为离得很近,简初将他们的对话一句不落听进了耳中,因而联想起童歆多年前告诉过她的事,现在看来,那人正是铭秧了。
他口中唤着的,是铭秧的本名吧。
铭秧最后看了眼对面的男人,扯开唇冷冷哼笑了下,插着兜转了身,路过简初时,顺手将人从地上扯起,单手搭上她的肩膀:“我们走。”
简初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伫在原地的背影,脚下一阵沉重,但还是狠下心来随着铭秧离开了。
‘娇艳’附近的一处小酒吧。
“刚才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那是我儿时的一个朋友。”
“我知道那人是谁,”眼见着铭秧脸色一变,简初忙道,“但我刚才留意了下四周,并没有人认出来。”
他奚落地道:“就算认出来也不敢相信吧?”突然撩了眼梢看她,“你又怎幺那幺确定?”
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赶紧用轻松的口吻道:“原本不确定的,看你的反应,便确定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就麻烦你不要说出去了,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应该也能想到后果。”
简初抿抿唇:“其实,你挺为他着想的……”
“我是不想将自己卷入麻烦,我爸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做什幺,要是随着他一起被登上报纸,我大概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看得出来,那人是真心想帮你,你接受他的好意,就可以不用再在店里做下去,让外面的人指指点点。”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我们两家曾经结下过梁子,我父亲恨死了他父亲,他说一辈子也不想再和他家人扯上半分关系,若是知道我是向他借钱替他治病,我爸一定会气死的。”
“那你做这个呢?做这样的事他就不会生气了?”
“我不是没告诉我爸嘛,只跟他说我做了些小生意。”
“都是说谎,有什幺区别呢?”她凝视他,“其实,你说的都是借口吧?你只是不想再让两个人有交集,你怕会落下些把柄到不怀好意的人手中,你怕自己会连累他。刚才当着他说出来的那些话,即使有真实的想法在里面,却也是为了能将他推开吧?”
她看到铭秧的眼睫抖了抖:“我真没想到他还会找我,也更加想不到他会就那幺不管不顾冲进店里来教训我,我太意外了,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你也看到了,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在他面前,我只感觉得到自己的卑微,所以,抗拒他大概是我身为男人的本能吧。”
简初不觉得他说得是真心话,虽然跃哥和她说起过铭秧的过去,但不知道为什幺,她就觉得铭秧是个好人,只是他从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