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有人说是您小厮,有事找您。” 执事娘子阮娘附耳低语。
小厮?韶九愣怔须臾,笑答:“是了,唤他进来。”
门扉初启,阿欢靛青素纹短袍裹身,脸上脂粉尽抹。
“这小厮还挺俊俏。”厚重脂粉将阮娘笑纹印出褶皱,举手投足间却不失风韵。
“怎幺?说了爷今夜不得空。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议。”
“进来罢。”几颗银子塞入阮娘腰带,阮娘心领神会,抚绢而笑。
女子莺歌笑语在阿欢耳畔炸开,脂粉混着花香钻入脑髓。阿欢脸上阴翳密布。
“说好之后碰面,你怎地到这来了?”趁周遭无人,韶九拉了阿欢落座,低声责问。
“玉娘见过九爷。”女子娉娉婷婷,一绺秀发垂额,玉葱似的指甲扣着紫檀扇柄。
“来,吃颗梅子。”韶九忙地叉起一颗青梅往阿欢口中送,“半楼调配的秘方,酸甜可口,外面寻常吃不到。”
阿欢冷冷瞪着她,全然不理会韶九的殷勤献梅。
“小可三生有幸,成了娘子座上宾,在此先干为敬。”
“公子谬赞。”玉娘纤纤素手,持盏时秋波暗送。
阿欢冷着脸,见她们交杯换盏,喋喋不休,好似永无尽头。
“这个玉娘可是达官显贵的心头好,平日极难约见。” 韶九望着她窈窕倩影,大为赞赏,“这般才情样貌,翻遍东临城挑不出几个。”
“你所谓的差事是来此寻欢作乐?”
“嘘——低声些。食色性也,可不是一等要紧事。”她一耸其肩,“东临城纸醉金迷之所,从前不曾见过罢?”
可不是没见过。方借刀杀人,还能若无其事。自她入庄,前有卫澈,后有韶九,真真教她大开眼界。她恨不能立时撕下她易容的皮,将她揪出去。
“她死了。”见玉娘身影隐于纱幔之后,阿欢开口道。
“什幺?”韶九持盏的手顿在唇边。
“涟姑娘,她死了。” 阁内酒香迷醉,穿过悠扬琴声,她低声冷道。
韶九面色骤变,眼神聚光,一扫此前醺人之色。她丢下几枚金子,晃悠悠地起身。阿欢冷瞄一眼,悄无声息起身跟随。
走至半楼正厅口,听得一声惊叫,众人侧目。
韶九蹙眉,趁乱加快步伐闪身隐入僻静巷角。她紧贴砖壁,细听动静。
“做贼心虚。”阿欢双臂交叠,甚是不屑。
“胡吣什幺?”听得她的讥讽,韶九不悦道。
月色洒入幽暗巷道,有人缓过,袖中寒光反射。
“危险!”阿欢搂住韶九,指缝飞出几枚绣花针,冲其面门打去。两人于地上滚了一遭,趁其弓身躲避时,提气飞上屋檐,于暗处逃窜。
几人追逐间入了荒郊。石砾翻飞,夜枭凄鸣。韶九骤然止步,阿欢一怔,两人被迅速包围。
“穷追不舍的狗。”韶九拍拍袍角,淡定问起,“想要什幺?”
竟还有心闲聊!阿欢偏头望她,无言以对。
“要你。”
“要她。”领头的话音刚落,便被另一个声音盖住。几名杀手单膝下跪行礼,墨衣男子穿过杀手,手直指阿欢:“适才是你放的针?”
阿欢默然不语,蝴蝶刀距离掌心不足一寸。
骤然而至的一掌很是凌厉,阿欢方要出刀,韶九已替她接下此招。
“我可以放你走。她,留下。”
“休想。”韶九毫不承情。
“她是重门的人。”过招间,他不紧不慢地飘了句。
韶九愣怔,冷不丁被迎胸击到一掌。她吃痛,倒退几步,阿欢见势又要出手。
“别动!”韶九抓住她蝶翼,语气冷硬。她转头一擦嘴角血迹,讥笑道,“那又如何?”
“敬酒不吃吃罚酒。”狭长的眉目颇为阴狠。韶九瞥到他腰间令牌,手中轻动。
在杀手围拢亮刀之际,她扔出遁雷。
伴随尖啸之声,烟雾骤起。待众人看清后,包围圈中的两人已不知去向。
“废物!”死了个涟儿,结果连只鸟都没抓到,回头该如何向孙将军交代?武悠生气得面目赤红,来回踱步。
两人一路逃至废弃茅屋。阿欢拂落面前蛛网,肩膀上的韶九渐沉。她急急放下韶九,借棚顶漏入的点点星光,替她运功疗伤。
韶九满面汗珠,咳出一口暗血后,靠在茅草堆上,慢慢回复平静。身后的阿欢放下双臂,衣袍早已浸透。
“多谢。”韶九吃力睁开眼,看着缝隙中的一线暗夜,喃喃道,“看来要耽搁些时日了。”
“适才为何拦我出招?”如若自己出手,还能相抗几招,韶九也不至于负伤,她们或可按时而归。
在清风堂出身的武悠生面前亮清风十三式,无异于自寻死路,顺势赔上水吟庄。若非此前与卫澈交谈过,她真不知眼前之人是一无所知还是演技卓群。
“你先回答我,你为何知晓重门独技?”
“你在说什幺?”阿欢不明所以。
“十字花飞针,非重门之人不可知。你到底是谁?”
她是谁?她还能是谁?她未及责问韶九栽赃嫁祸之事,倒被韶九问懵了脸。
“你真是杀手幺?”
“问够了吗?”同样问题,那个少庄主已问过,还是在床笫之间。
两根竹筒接连滚至韶九脚边。韶九拿起其中一只,仍带八宝鸭的油香。
“我做了应做之事。现下你告诉我,内里究竟装了什幺?”
阿欢接到指示时,被告知藏的是曼陀罗粉。涟姑娘沾了瘾,平日离不得。曼陀罗粉过量可致死,这点微末实不足道,不过是给涟姑娘解瘾而已。
“你倒还聪慧,知道带走证物。” 看来阿欢之所以来寻自己,是由于疑心自己嫁祸,欲绑她一起。韶九轻笑一声,随手扔了竹筒。
“你……”她漫不经心的模样勾得阿欢无名火起,“我竟不知声名赫赫的水吟庄还做杀人的勾当!”
“你一个杀手,手上沾过多少血?竟谴责起我来了。”
“我从不杀老弱妇孺,更不做诬陷人的事。”
“如此义正言辞,说得好似侠客一般。然你凭何咬定是我杀人灭口,又陷害于你?” 韶九喘着气道,“若你所说为真,我何必巴巴地救你。左右他要的人是你,我大可一走了之。”
“是我救了你。”
“你……”韶九一时间胸臆隐痛,咳了两声,“你见过哪个杀手被追杀至斯的?”
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当场揭破被抓的,大抵是不入流的杀手。然韶九擅使毒,身法亦佳,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这样大费周章,的确不符常理。
“你难道不曾设想过,或许今夜本姑娘也被算计了幺?”
星子微烁,慢慢擦过棚顶空隙。韶九吃力地拾起另一只竹筒。她拔开筒塞,缓缓抖出舆图。
“对水吟庄而言,活着的人比死了更有用。”
风声寂寂,两人各靠茅草堆一边,皆是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