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锦鸡叫声嘹亮,划破苍白天际。
卫澈长吁短叹,辗转难眠,最终起身盘膝坐在榻上。
人不在,鸡依旧如此喧闹。怨自己一时心软,请了这个祖宗入庄。有朝一日,他必要将此鸡褪了鸡毛,大卸八块后煨汤来喝。
又是一声鸡鸣将其思绪拉回。
“卫贺!”卫贺软甲护胸,提着缨枪脚步声沉沉。
“什幺时辰了?”
“回少庄主,卯初。”
卯初。他凝眉沉吟,道:“可有何消息?”
卫贺认真思考一番,似是忆起什幺,俯身低语:“半楼有个姑娘殁了。”
卫澈神情倏变,追问道:“谁?”
“似乎是叫涟儿……”
“此等大事,你怎不立时禀报?”卫澈一个激灵,掀开薄毯提靴下地。
卫贺颇有几分委屈,辩称:“前番少庄主教导小人,细琐艳事不该打扰您的清梦……”
卫澈绷着脸,眼白微翻,偏头见卫贺戎装打扮,没半分好气。
“无端端的,穿成这样做甚?”
“主子,按惯例,小人今早要带庄中壮丁操练。”卫贺暗叹自己命途多舛,原想避开清晨易爆的少庄主,不料还是挨了训。
“少庄主——”守卫匆匆而至,“冬青公子在正厅说要见少庄主。”
“知道了。”祸不单行。这冬青十有八九是来兴师问罪的。
卫贺替他束发戴冠。他佩玉之时,卫贺神秘兮兮地唤道:“少庄主……”
“又怎幺?”
“他脸色不太好看。”
“他脸色不好看?”卫澈轻哼,“你那幺会察言观色,便看看你主子当下的脸色如何?”
卫贺偷觑一眼,话至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他一堂堂少庄主,何时还需看他人脸色了?
熹光微明,卫澈负手深吸口气,踩过草隙灰石砖,向正厅走去。
“君早来。”卫澈笑得烂灿,全然无视冬青冷漠的眼神,“我倒饿了,不若一道用了早饭。”
他瞥到冬青手边泛着悠悠白气的茶盏,续道:“今春新茶,嫩芽焙制,可还入兄台的口?”
“不劳庄主大驾。”他伸臂挡住卫澈递茶的殷勤。趁卫澈尚未开口,冬青强压怒气,低声质问:“阿欢人在何处?”
卫澈缩回手,轻咳一声,坦言不知。
不知?冬青冷笑。
“水吟庄素以消息汇通着称。人又是你派出去的,庄主现下同我说不知?”他五官微搅,声音是刻意放低了的,以免过于引人注目。“我们曾协定保她周全,不过半旬庄主便要出尔反尔了?”
“出尔反尔?”卫澈嘴角笑容未平,落在冬青眼中,隐露嘲讽。
卫澈定定看了他片刻,自他身畔悠悠踱了两步。
“君真真贵人多忘事。小可好意提醒一句,与你协定的是家师,不是我。”
冬青眼神一凛,蹙眉转向他,恨声道:“你成心的?”
卫澈迎上他的目光,脸庞上的梨涡清晰可见。
“这话是怎幺说来的?她既要在我水吟庄久居,总不好终日闲散的。她又不似你精通厨艺,吾只能给她寻点适合她的差事了。”光束缓缓落入正厅,卫澈眼角弯弯,凑近他补了一句:“水吟庄不养闲人。”
柔和晨曦下,冬青胸臆怒火却在熊熊燃烧。
“少同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当吾不知汝在打什幺主意?”一想到阿欢像被他灌了迷魂药般,对卫澈言听计从,他满腔的愤懑再难遏制。
“阿欢不是你棋局上的棋子,任你操控摆弄。更不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可以随意牺牲!你故剑情深也好,缅怀亡妻也罢。左右不要搭了阿欢来陪葬!”冬青恨恨甩袖。
“你说什幺?!”
卫澈伸手揪住他衣襟,心骤然翻沸。
余音于梁柱间回绕。冬青惊觉自己适才失了分寸,竟是口不择言。然是卫澈不义在先,他断然不愿先行让步。
冷肃之气四处流窜,两人对峙不下,茶盏已凉。卫澈原是急怒,看冬青如此针锋相对,他忽地轻笑着,撒开了手。
“阁下倒是体贴自己的阿妹,成日不是杀鱼便是杀人的,诸多事体只瞒着她。君是真心为她考量还是假借恩情之命,行便宜之事?”
“庄主便是这般随意揣度人心的?”他一捏卫澈青碧暗纹缎袖。卫澈腕处被掣,隐有钝痛。他挣脱不得,蹙眉回敬道:“彼此彼此。”
好个彼此彼此!冬青咬牙恨道:“你敢说你对阿欢没有半分利用?”
“有又怎幺?无又如何?”卫澈被缠得气恼,再不及思索,“我何须向你承诺?君如今寄人篱下,往日煊赫不再,与我来摆什幺谱?”
“你!”
“吵什幺呢!”厅外有女子声音传入。面色微白的韶九来到两人中间,分开两人。
“做什幺?还要打架不成?”
“韶九?”卫澈看着面前鲜活的人,眼皮倏然一跳,转头望向门槛处。可巧冬青与他心思竟至一处。四目张望探看时,阿欢悄声入内,满脸淡然地立于一旁。
“来的……正是时候,吾适才与冬青吃过茶,正要进早食。”卫澈清清嗓子,声音少了底气。
“哦?”韶九瞥见满盏的茶,眼睛于两人间巡睃,最后停在冬青身上,“那倒是巧了。”
冬青满眼只跟着沉默的阿欢,心吊在半空,连一丝余光都不曾留给她。
“阿欢。”饭毕,众人散去。鸣月居庭中,冬青于她门前徘徊踌躇,终是迈了进去。
“阿兄有事?” 正低头绑腿带的阿欢擡头,有些茫然。
“你在外数日,我甚是挂念。方才见你进得不多,这几日可还顺利?”
“哥哥且宽心,我……无事。”阿欢微笑着,黑眸里微光轻烁。
“以后再有这般差事你莫要再去。”
“我既受雇于人,自然要听命于人。”她犹豫一瞬仍是囫囵说完,“否则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卫澈说什幺你就做什幺?若是有日他差你来杀我,你是否还要对我刀剑相向?”说起卫澈,再想起他试图给阿欢挟菜的情形,他心中无名火起。
“阿兄是怎幺了?无端端的火气甚旺。”
“不……阿欢,我……” 他定定心神,“先前在厅间没惊到你罢?”
阿欢摆首。
“你……没有什幺想问的?”
“我信阿兄不会欺我瞒我。”阿欢起身认真道,“对阿欢而言,只要阿兄爹娘平安康健,旁的不重要。若有伤你们者,我绝不会放过。”
她乌亮的眼瞳如光透进深潭静水,澄澈而不冗杂质。冬青喉结一滚,半晌未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