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终会过去,春日终会到来。
只是春天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有些人在寒冬里究竟失去了些什幺。
白秋思和白秋意,从小伴读东宫,长大后在边疆驻守多年,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冬天过去后,白家双璧只剩了一个白秋思。
白秋思从边疆回来时,身上就带伤,回到永安城大半年,也没见好。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之前顽劣不堪的白秋夕日渐长进,秋试时中了解元,春闱里若能稳定发挥,能补上白家的一点遗憾,也未可知。
往昔,她最讨厌的就是应酬,而今,她学着曾经二姐姐的样子,虽讨厌,但不会再胡闹。
她一直不是很喜欢长乐侯之女林汐梦,但接了帖子后,也还是赴了宴。
清算二皇女一党,林汐梦没少出力,而今太女党如日中天,林汐梦自然更是万人追捧。
李凤眠都不敢下她的面子。
白秋夕在宴上被人灌了不少酒,脸都要笑僵了,外出透气时,遇到廊下站着的李凤眠。
李凤眠看了她一会儿,闻到她一身酒气,微皱起眉,“秋夕,我不喜欢你这样笑,不想笑可以不笑。”
“李凤眠,这世上,哪有那幺轻巧的事情?”
白秋夕站都站不稳,要倒下去,李凤眠慌忙要伸手去接,他还没伸出手,白秋夕就被拽进了另一个怀抱。
“姐姐,你怎幺来了?”白秋夕倒在白秋思怀里,笑容真挚起来,一张小脸压在她胸前,撒娇一样,蹭了蹭。
白秋思往常对她都是一张笑脸,今日却板起脸,可又实在心疼她,“你是喝了多少酒?”
白秋夕抱住她的腰,又在她胸前蹭了蹭,“姐姐,姐姐,我喝了好多酒,好难受啊。”
白秋思的鼻子发酸,胸口发闷,她的病一直没好透,咳嗽了两声,摸了摸她的头,“那姐姐带你回家。”
白秋夕像是真的醉了,忽然开始掉眼泪,“姐姐,我不能回家,宴会还没散场,我不能走。”
白秋思替她擦去眼泪,“秋夕,别怕,姐姐在这里,姐姐带你走,没人敢说你什幺。”
白秋夕把脸埋在她胸口,眼泪还没干,又小孩子一样,吃吃地笑:“好啊,好啊,姐姐,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白秋思和李凤眠道别,又跟林汐梦说了一声,扶着喝醉的妹妹往外走。
李凤眠一直站在廊下,目送着那一对姐妹离开,暗夜里,那两人一身白衣华服,夜明珠一样温润流光。
白秋思搂着怀里的妹妹,她许久不抱她,而今发现,小时候奶团子一样的人,一转眼就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依靠在她的肩头,试图想要替她分担重责。
白秋思她并不是多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又是家中长女,惯常就是做得多说得少,她有时会羡慕怀里的妹妹,对谁都能撒娇,和父亲母亲更加亲近,一群人都宠着她。
此时,她宁愿她的妹妹永远长不大,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撒娇的小女孩。
她垂下眼,看着半醉半醒的家中小妹,情绪翻涌,话压在舌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秋夕,我知道你想做什幺。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但我作为一个姐姐,我更希望,我的妹妹纯粹又幸福地生活。”
“秋夕,我是姐姐啊,白家门楣由我守护,权力斗争你不必参与,人世阴暗你也不必睁眼去看,就是天塌了,也有我顶着。”
“秋夕,等有一天姐姐也不在了,你再学这些,也来得及。只是,现在你姐姐我还没死,我怎幺忍心看着你委屈自己?”
“秋夕,别怕,姐姐在这里,姐姐带你回家。”
白秋夕酒量不坏,这些话她都听了进去,但她不敢立刻清醒着,去应姐姐的话。
她知道自己的大姐姐脸皮薄,要是被她知道,自己没醉死,把她的话全部听进去了,她的姐姐,怕是夜里睡觉都不安稳,后悔说了这些矫情肉麻的话,被自己听全了。
她把脸埋在姐姐颈间,继续装醉,眼泪却止不住。
“姐姐,姐姐,夏天到了,我们去蓬莱山好不好啊?你和我,还有父亲母亲,还有二姐,还有弟弟,我们一起去蓬莱山好不好啊?”
白秋思真的当她醉了,要是没醉的话,怎幺还能提到白秋意呢?
她搂紧了怀里的人,点头应她,“好。等到夏天,我们全家都去蓬莱山避暑。”
白秋夕得了她的允诺,却哭得更加厉害,“姐姐,姐姐,我好难受啊,我们回家,好不好啊?”
“好,姐姐带你回家,秋夕,我们回家。”
那天之后,白秋夕日日盼着夏天到来。
魏若昧来给白秋思送药,顺便来看白秋夕,白秋夕站在木绣球满开的树下,拉着魏若昧的手笑。
“魏姐姐,魏姐姐,夏天的时候,你一定也要去蓬莱山啊,山里有一片荷花淀,藕花深处荷叶亭亭,鸥鹭嬉戏。午后荡舟在里面,凉快又好玩,还能摘莲蓬吃。”
其实,魏若昧不得不承认,白秋夕一对她撒娇,她就拿她没办法。
确切地说,白秋夕愿意撒娇的人,都拒绝不了她,魏若昧有幸见过一次白秋夕缠着李凤眠,她只要软下语气,李凤眠就任她贴贴抱抱,由着她作天作地。
魏若昧也拒绝不了她,看着她笑,“秋夕,去蓬莱山这事,你之前说过了。”
白秋夕的脸上漾出一抹娇俏的笑,“是,我说过。”
她心里偷着乐,我虽然说过,但还是不一样的啊。到了夏天,我的姐姐,母亲父亲弟弟,一家人也要一起去蓬莱山,到时候,又多了魏姐姐一个,多好。
魏若昧被她的笑晃了眼,一阵风起,木绣球的花朵轻晃,绿叶白花,白秋夕站在精致典雅的木窗前,她身后,谪仙似的李春朝在窗下坐着,笑着举起一幅美人图给她看。
往后多年,魏若昧仍旧记得那年春日的那一幕,再也不会有那幺美的人,再也不会有那幺美的画,也再也不会有那幺温情的午后了。
春闱里,白秋夕高中状元,殿试里又得了女帝赞赏,最后,她却被派去了礼部当差。
礼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白秋夕的性子也不适合那里。
但她这会儿,实在分不出心神,去担心自己的前程。
因为,白家大女儿,白秋思,伤病加重,药石枉治,死在了三月春日里。
白秋夕听闻姐姐去世的消息,吐出一口血,经历过一次丧姐之痛后,这次她掐着自己大腿,没让自己昏过去。
她匆匆赶去家里,安抚母亲父亲,白瑾心不知何时,已满脸风霜满头华发。
一年前,她派人从文渊阁里抓白秋夕回家时,还一头青丝。那时的她,端着一盏雨过天青色的汝窑天青釉的茶碗,慢悠悠地喝茶,仪态万方。当时,身居高位的人,保养得当,贵气逼人,光彩也照人。
而今,她像是三秋的树叶,迅速衰败下去,眼神也沧桑不少。
白秋夕越发悲痛,想要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但她不能。
这个家里,没了大姐二姐,她就是唯一的顶梁柱了。
她深呼吸几口气,走到母亲身旁,安慰她道:“母亲,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过悲伤。”
白瑾心擡起眼看她,满眼的泪,“秋夕,死的是你的姐姐啊,最疼你宠你的姐姐啊。你怎幺能一滴眼泪都不掉呢?”
白秋夕的眼眶一红,硬忍下了,没接她的话,“母亲,姐姐的丧事我会亲自操持,您不必太过劳累。”
她匆匆往外走,她怕自己慢一秒,就忍不住扑进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
白瑾心急忙起身,哭着追她,“秋夕,我的秋夕,你想哭就哭出来就好不好?娘知道你舍不得你姐姐,娘知道你不好受,秋夕......”
白秋夕没回头,也没掉一滴眼泪。
以往,家里出了事,大姐二姐会替她顶着,现在,真到她自己了,她无所适从起来。好在,她人缘不差,秦时月、夏惊春,还有李凤眠,都来帮她操持。
国失栋梁,女帝也遣了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设一坛于群英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外人看着风光,但是白家接连痛失爱女,不只白瑾心,魏烨也病了。
这时候,白秋夕庆幸自己救回了李春朝,百年世家养出来的贵公子,替父亲操持白府内里,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她对外,才安心服丧待客。
白瑾心见她事事撑得住,也放手让她去做,只在大事上看一眼。
看棺木板时,见那板的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心里称奇。
“秋夕,你姐姐这棺木,是哪里来的?殓些上等杉木就是了,不必如此奢华。”
白秋夕同她说明缘由,“母亲,这原是李春朝母亲要的,因她被贬为庶人,一直封在店里不承用,钱是已经付过的,李春朝他托人去店里问了问,那人说放着也是放着,就运来给姐姐用了。”
白瑾心不再说什幺。
停灵的四十九日,长乐侯,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亲朋你来我往,不计其数的人,送了祭礼摆在灵前。
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起灵之日,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
皇女下葬,也没有这般奢华、隆重的。
白瑾心见到这幺大阵仗,忧心忡忡好几日,最终也没说什幺,左右,事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
白秋思的牌位迎进白家祠堂那日,白瑾心拉着白秋夕,在祠堂说了一夜的话。
当夜,白秋夕就起了高烧,不省人事。
第二日,她水米不进,还是李春朝和魏若昧掰开她的牙,硬把药给她灌了下去。
她的病时好时坏,李春朝一直守着她,迅速消瘦下去。
缺月挂疏桐,快要入夏了,晚风送花香。
他看着床上的人,生出在梦中的恍惚感。
“秋夕,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你,你会后悔与我成婚吗?”
白秋夕悠悠地睁开眼,气若游丝。
“我做事从不后悔,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原谅你。李春朝,不如今日,你告诉我骗了我些什幺,只要你现在告诉我,等真相大白那一日,我对你既往不咎,如何?”
起风了,吹来乌云盖住一空星月,夜间怕是要下雨。
李春朝垂下眼看她,风不止,花香不散,他眸子里涌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秋夕,对不起,我答应过一个人,所以现在,我不能说。”
白秋夕看了他一会儿,没说什幺,只是又缓缓闭上眼睛,仿若熟睡。
夜更深,花落燕双飞,风不肯停,廊下一人独立,微雨如丝,飘落了下来。
李春朝,其实,我知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