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母性命皆系于元直身上,我知元直至孝,也知元直厌我,却绝不容你弃我去投刘备。”
“这天下终会是我的,刘备此人——我必杀之!”
弦月如勾,榻上的人从梦中惊醒,以手掩面,粗重的喘息声响在屋内。
身侧沉睡的人清浅呼吸拂在他裸露在外的肩头,这才让他慌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
侧头看身旁的人,毫无防备,温和又恬静,虽然容貌相似,但性情却与那人截然相反。
曹操……
睡意已消。
他从床榻上坐起身,穿上衣衫,撩起长发披散在背后。
无朱砂点缀的容颜带了几分清冷意,颈项间有几抹浅淡的红痕。
衣衫的布料刮蹭到某处被咬得破皮的地方,他皱眉轻啧一声,带着嗔意地瞪了眼床榻上熟睡的人,步履不太稳地走出房门。
纤长的指划过舆图上的江夏。
案几上的书信字迹清俊隽永,传来的消息却格外狂妄肆意。
烛火微闪,有一个衣着单薄的人靠在门前,调侃道:“屋外的狗都睡了,你这儿却还烛火曳曳,怎幺,是不睡吗?”
案前的人擡眸看他,闲淡应道:“自你带她来见我后,便该想到此番境地。”
清丽的脸上逐渐浮现一抹浅笑,平日里待人有度,端庄静雅的军师,难得的有明显情绪露出。
分明是坐在席间仰看徐庶,此时却反倒是在俯瞰他。
“元直,你知此事并非我愿。”
“你已泥足深陷,拉我一同,可知后果也许不会如料想那般?”
“先生曾让我顺应天命,如今便是你在让我违背天时。”
首次看见琉璃眸子中情绪明显,徐庶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
带她去见卧龙的是他,为她去请卧龙出山的也是他。
若说他没有私心,那定然无人信服。
他想要的,也仅仅是那人的安危罢了。
“元直,这是你欠我的。”
一如既往的轻声言语,却如千斤重。
孔明出山相助,便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庶站直身子,颔首应道:“嗯。”
他为人重义,欠下的人情,只要不违仁义,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偿还。
得到自己想要的许诺,孔明的手在羽扇上抚过,才缓缓请进门口的人。
坐在案前,他把留名庞统的那封信交于对面的人:“士元留书,可有看过?”
徐庶点头,有些担忧:“士元如今陪侍在曹操左右,曹操对他甚是喜爱,此计虽险,但或许能成。”
“如此,便可依计行事。”
“此事过大,主公那边唯恐会出事……”
“我会保她万全。”
可事件发展,总有不定性与突发性。
穆嫒本身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第二日。
徐庶独身回曹营,二爷往江岸整顿船只,以供过江往襄阳投去。
三爷在城中引导百姓奔走,臂弯下时常会夹携着一两个被人群踩踏淹没的小孩儿。
房屋上,有守卫在敲击高喊。
“百姓们注意了!曹军将至,有愿跟随刘使君者,一同过江到襄阳避难了!”
“百姓们快走啊!跟随刘使君到襄阳避难了!”
一时间,粗布短衣的百姓携家小与物资往江边而去。
人头攒动,流动如川,被匆忙夺路踩踏的人不在少数。
老幼妇孺甚多,亦有素衣丧服的妇女怀抱幼儿逃往江边。
穆嫒在马上见到此景,想起曾被反复告知的事。
赋税徭役,搜刮民脂,卖官鬻爵,饥荒致死的百姓远比战场上死亡的更多,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
她只要减少赋税,与百姓秋毫无犯,让百姓有口喘息的机会,便能得一个好名声,得数万的百姓相随。
与现代相比,生活在此种环境下的他们,未免太苦难。
绵绵细雨自阴沉天空飘落,落在肌肤上带来一丝凉爽与清醒。
有人撑伞为她挡住风雨,穆嫒擡头与一双澄净的浅色眼眸对上。
“子龙……”
雨落在他身上逐渐浸湿竹青色的衣衫。
“孩子!我的孩子啊!呜——孩子!”
茫然又凄凉的呼唤在人群中响起。
有一妇女撑着一把破损的油纸伞四处寻找着丢失的孩子。
穆嫒与赵云齐齐看向她,目露哀怜。
如此大的人流迁移,四处都是携包裹行走的人,小孩被人群挤散踩踏的可能性非常高。
身侧手握羽扇的孔明,视线落在三爷臂弯间夹的一个小孩。
此时,三爷似听见那女子的喊声,高举臂弯间的小孩,朝她喊道:“是不是你家的!”
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女子愣愣地转头去看,见到他举起的小娃娃瞬间就落下泪来,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去,把那小娃娃抱入怀中,泪如雨下。
三爷见她哭得凄惨,挠挠头,便又去一旁捞起一个差点被踩踏的小孩。
穆嫒抿抿唇,眉眼温和一片。
如今,她觉得三爷真是帅极了,他的大嗓门也不再那幺招嫌了!
雨下不停,道路已经泥泞不堪。
奔走的百姓驮着行囊在泥泞上前行。
有年岁大的老人走累了坐在路旁,灰白的发丝被沾上雨滴。
一位丧服妇女为护住自家小孩跌倒在地,素服被染脏,身旁的几人都伸手来搀扶。
跛腿的青年背着一名老妇人缓慢行走在湿滑的路上,拄地的木棍支撑着两人重量。
“啊!”
一声惊呼,穆嫒反应迅速地上前几步以手拦截住女子跌倒的身子。
女子撑在她手臂上站稳身体,忙行礼道谢:“谢大人!谢大人!”
穆嫒扶了她一把,摇摇头:“是我让诸位受难了,快去登船吧。”
“不……是,是。”女子想说些什幺,最后只是惶恐又感激的离开。
头上有被伞遮挡住细雨,眼睫上沾上些细小水珠的穆嫒侧头看他:“若曹操不是讨伐我而来,他们或许不用受此难。”
荆州富足又踞天险,一直都是避难之所,如今也被战争波及………
“主公。”
粗糙却极有安全感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他低头看来,想安慰见到百姓逃难后便一直情绪低落的她。
长睫在细雨下颤了颤,隔了一层雨雾的茗汤眼眸比平时多了几分迷蒙。
“主公可记得曹操曾屠戮徐州数万人,尸弃泗水导致断流。”
额前的靛蓝长带也被染湿,他静静的锁着她,音色清朗:“百姓追随主公,是愿以生死相托。”
他从未见过身居高位后还能如此亲民之人,以民为先,以民为本。
曹操做不到,公孙瓒,袁绍做不到,如今名存实亡的汉室朝廷更是做不到。
登船后,二爷指挥一艘艘行船载人而行。
三爷一边递人上船,一边让撑船士卒注意百姓。
待人都送上船后,穆嫒等人才登船而行。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
天空云层投下几束耀眼光柱,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当安置好百姓渡江的众人松一口气时,便听见咚地一声,有人落水的声音,而且,近在咫尺——
船舷边以羽扇遮挡投下光柱的孔明,余光瞥见到深色身影掉入江河中,淡漠的眼眸瞬间泛起涟漪,一圈圈的,汹涌不断。
如同,水面上涌起的波纹。
二爷三爷寻不到穆嫒,惊慌地对视一眼,便要跳下江去。
二爷紧抿着唇,直接跳入江中。
三爷把手里兵器一丢,纵身往江中跳去。
孔明没来得及拦住他们,只挡住了离他最近的赵云:“主公会水,勿要失去方寸。”
赵云皱眉,面上有些冷。
被羽扇挡住,压下忧虑,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关张不在,无将镇守指挥,恐军心不稳,民心涣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船上有目睹的百姓口口相传此事,都举目望来。
关张二人在水中搜寻。
唯一神色不变的人,手中紧攥的扇柄越来越紧,面上也逐渐显露出苍白。
哗——
破水而出的声音响在船左上处,众人齐齐看去。
湿发遮面的人托着一个尚在襁褓,被薄被包裹的幼儿从水中露出头来。
她抹开脸上挡住视线的头发,把幼儿托在胸前,探了探他的鼻间,见还有气息,便急忙高举起手向船上招呼:“二弟三弟!快!拉我上去!”
“我的孩子!呜呜呜呜呜……大人、大人!我的孩子!”
一妇女在船上张臂哭喊,声音凄厉又充满希望。
穆嫒浸在江中,体力在一点点消耗。
她先前看见那妇人怀中的幼儿被挤落入水,没多做犹豫就直接跳下去了。
有人曾经告诉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给予需要的人一点帮助或希望,或许是最稳妥的投资。
船上扔下绳子,赵云拉住绳子在掌中紧紧缠绕几圈,二爷三爷游到她身边。
船上孔明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在水中托着幼儿,浑身湿透狼狈的人,轻轻敛下眼,遮住眸中情绪。
穆嫒看着二爷抱过她手中孩子,三爷拉过她的双手让她攀在他身上,挠挠头道:“诶,你们怎幺下来了?”
二爷半阖了眼,颇为凌厉的扫了她一眼。
穆嫒往三爷背后一缩,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三爷一手拉着她的两只手,一手划拉着把她往回带:“大哥你吓死俺和二哥了!小孩落水,你只要说一声,俺们都比你救得快!”
被他带着漂的穆嫒:……这是在吐槽她游得慢还要逞能吗?是吧?是吧?
“我……”她停了停,顾及到二爷三爷情绪,主动道,“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说,下次定然不会如此了。”
二爷打断她,斩钉截铁:“不会有下次。”
三人上岸,随行医官为幼儿诊断后,摇摇头便走了。
穆嫒听从自家军师的意见,把幼儿还给那位母亲。
来往船只上的百姓皆对她行礼相拜。
之后,她便被军师主动的浅浅抱了一下。
冷香与终比浑身湿透的她略高的体温透过衣衫自他身上传来,让穆嫒有些留念。
孔明于她,可谓是死也不放手的人。
如果“曹操”把孔明抢走,她无论如何都要和他鱼死网破。
诸葛亮只能相交,绝对不能为敌。
“主公,可以放开亮吗?”
月白的衣袍被她身上的污水浸湿,晕开一片片浊色。
穆嫒贴靠在他胸前,埋头把自己脸上的水都蹭在他身上,这才松开手,故作端正的道:“先生身上好香,不知是用了何种香料?”
孔明低头看了眼脏污不整的衣衫,眉为颦,却并不打算与她计较此事。
“未曾用过香料。”
与民一同渡江后,众人往襄阳而行。
新野樊城随行百姓不能长途跋涉,需暂留在襄阳,求安定避难之所。
穆嫒自江中救起的幼儿,本以为无大碍了,却在第二日一早脸色青紫离世。
同日,其母亦自撞巨石而亡,蜿蜒而下的血覆盖了她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