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东门。
城门紧闭,墙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
天色阴沉,乌云列布。
被拒在外。
穆嫒望向城墙,高声喊:“百姓们避难而来,已疲惫不堪无处可去,还望刘琮贤侄打开城门,接纳百姓——”
跟随在后,风尘仆仆,背带行囊的众人也朝襄阳城墙上望。
一张张脸错落不一的染上灰尘,衣裳肉眼可见的脏污。
逃亡路途,虽得士兵照拂,可他们也早已疲惫,脚如灌铅,行走艰难。
城墙上,士卒面面相觑,看见城门外,已经有不少百姓席地而坐,心有犹疑。
片刻后,毫无动静。
穆嫒拉紧的卢缰绳,心逐渐沉了下去。
身旁的三爷最是耐不住性子,长矛直指城墙上的将领:“快快打开城门!不然俺——”
“三弟。”二爷握住他的矛,浑身泛着凌冽气压,低声止住三爷将要脱口的威胁。
他虽也不满,但此时威胁城内的人并不是明智之举。
四周传来许多人央求打开城门的声音。
一声声,似期盼又似绝望。
入耳后,便如钩子,勾住恻隐与良知。
穆嫒知道如今荆州乃刘琮继位,但真正主事的是外戚。
外戚当权,蔡夫人,蔡瑁又一向视她为眼中钉。
当初襄阳盛会,就是最好的例证!
“刘琮贤侄,还请打开城门容百姓入城,我等兵马绝不入城!”
温和又掷地有声的话语落在众人耳中。
身侧羽扇轻拂的人擡眼朝紧闭的城门处看去。
城门内,有一骑黑马的男子静默闻言,浓眉压低,尽显凶恶。
他眼眸形状十分锐利,鼻梁高挺,眉弓深邃,却偏偏是这样锋利至极的脸上长了一张柔和又饱满的唇,此时唇被紧抿,不见半点红润。
城墙上,蔡瑁不屑地冷笑一声:“此言有诈,不可信!刘备兴兵问罪而来,令百姓做掩护,切不可中其奸计!”
挥手下令:“弓箭伺候!”
梁柱下,有一小少年见此从后出声慌忙制止:“不可伤害无辜百姓!”
蔡瑁冷面相对,指向城门外风尘仆仆的百姓:“如今分不清无辜有辜!若放他们进城,定会让襄阳大难!”言后亲举令旗而挥,“放!”
立时,城墙上静待的弓箭手数箭齐发。
小少年在梁柱后不忍地遮住双眼。
利箭如雨自墙上射来,本以能暂歇的百姓避之不及,多有中箭而亡者。
短促的哀嚎和哭泣声瞬间交织在一起。
手无寸铁的人群在慌乱中躲避数支利箭。
这无异于另一种屠杀。
箭发时,穆嫒本能的护住身侧最“弱”最重要的人,挡在他身前。
正要去抵挡剑雨时,一把熟悉的青龙偃月遮挡在她身前,她自刀锋寒芒后看去,看见了为护她挺身而出的三爷与子龙。
剑雨下,他们为她取得的一处安稳之地。
“主公。”
手被身侧的人复上,她回头看去。
一双琉璃眸中映出漫天剑雨,他伸出长指揩去脸侧不知何时染上的污色,松散闲雅的眉眼间泛起些笑意,充满异样感的姿色。
“主公可想自领荆州?”
艰辛跋涉千里,终遭肆意屠杀。
并非所有人都如她一样重民爱民。
穆嫒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的唤了他一声:“先,先生……”
怎幺这副模样,她刚刚又做什幺惹他生气了吗?她,她有些怕……
襄阳城内。
听得外面一片哭喊哀嚎,黑骑男子提刀跃马而下,直去城墙。
身后跟随他的两个士卒惊慌跟上,不住地在身后喊道:“将军!将军不可!”
见城外百姓多数倒地不起,刘备等人极力抵挡万箭齐发,蔡瑁大悦与一旁将领笑谈。
忽然,耳边有破空声呼啸而来!
身旁将领下意识地拔剑相挡。
当——
刀剑相交。
蔡瑁低头看到脖颈处近在咫尺的刀锋,面色苍白。
差一点!他就命丧当场!人头落地!
身负沉铠的男子见刀被挡住,知再行事只会更难,锐利如猛禽的眼死死锁着被众将护在身后的蔡瑁,张唇冷讽道:“卖国之贼!”
言罢便自率部下直去城门处,自提刀砍杀守门将士,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独自骑马出城。
城墙上箭矢暂停,蔡瑁,张允立时派兵相抗。
穆嫒此时正探听完马车中简雍糜竺一行的情况,下马让三爷帮忙把一中箭无法行走的妇人抱上马。
忽然,城外吊桥被放下。
有一骑当先过桥,手握大刀,孤傲而勇猛。
穆嫒与他锐利如刀的目光对上,竟体会到了压迫感。
她一手握住腰间佩剑,一手拉住三爷的衣袖,与那人沉沉对视。
谁?
蔡瑁派出来的敌将?
“刘皇叔。”
他开口,声音哑而沉,落在心上仿佛能引起共振。
穆嫒面露疑惑,又悄无声息地往三爷身后缩了缩。
三爷见此,执矛挺立在她身前,对吊桥上的人高喊道:“你是何人?可是那蔡瑁贼人派你来的!”
黑骑上的人不答,只是拉住马缰,露出身后吊桥,只对着穆嫒道:“刘皇叔请领兵入城。”
说话时,他见穆嫒目光落在他身后,眉头渐皱,敏锐地勒马回身。
原本为他守城门部下此时皆被杀害,有一将率军踏尸而来,长枪直指他面门。
“魏延,你竟敢谋反!”
言落便挺枪刺来。
黑骑男子冷冷看他,握刀迎上。
“文聘?”他不屑地冷哼一声。
两人在吊桥上交战数回,不分胜负。城内外的人相互望之。
探马来报,曹军将至樊城。
穆嫒拉了拉看得正起劲儿的三爷,本想与他共骑一马,但似考虑到什幺,于是翻身上了孔明的马。
走时她瞥了眼吊桥上相斗的两人,视线在执刀锋芒毕露的魏延身上停留片刻,才把手搭在孔明的腰间,叹息一声道:“我不入襄阳了。”
魏延,这名字她有些印象。
似乎与孔明有关,而且好像还不是好事,一时间,具体的还真想不起来了。
一柄带着温度的羽扇被塞入她掌中,身前的人双手拉住马缰,扫了一眼四周亡于乱箭的百姓,轻言提议:“江陵乃荆州要地,可先取江陵为家。”
穆嫒紧抓着手中羽扇,双手抱住身前的人,靠在他背上,应着:“都听军师的。”
而后孔明下令。
众士兵引着百姓,尽离襄阳大路,向江陵而走。
襄阳城中早已谣言四起,知曹操将至,百姓皆惧怕不已,此时城门大开,多有趁乱逃出城来之人,跟随穆嫒一行离去。
的卢借给他人用,穆嫒与孔明共骑不久,无意间瞥见身后随行的马车,便想钻进去。
两辆载人马车。
糜竺独占一辆,孙干与简雍共乘一辆。
行路时,路过刘表墓,穆嫒念及此人生前对她的厚待,前去相拜了一番。
拜完就乘机挤上了糜竺的马车。
锦帘掀开,车内铺满软毯,香薰,案几,食盒,棋盘等齐备。
车内两人,一人坐在车窗旁擦拭着镀金箭矢,另一人手捧竹简安静阅览。
“身体有些不适,子仲,我来——”
她顿住,看着车厢内另一个与糜竺有几分相像,面上还有些少年气的人。
瞬间收敛面上的轻浮,穆嫒温和地朝阅览竹简的少年颔首笑笑:“可是子仲之弟?”
对她的突然来访,少年显得有些惊惶,咬咬唇瓣起身相拜:“糜芳,见过大人。”
贝齿在红唇上留下一到白,不多时有复归丰润的红。
糜竺坐在床边,放下手中箭矢,朝穆嫒行礼:“主公。”
穆嫒挪了挪步子,朝他靠近,面上依旧朝那个相随她许久,却一直没见过面的少年温和道:“未料子仲之弟竟也如此俊朗,可有表字?”
少年发上的玉簪垂挂了几条略长的银丝,他低头那银白色也随之晃动,有些耀眼,又显得他唇红齿白,容貌秀丽。
比糜竺少了几分矜高贵气,多了几分纯粹朝气。
“糜芳表字……子方……”
“噗哈……咳……”没忍住笑出来的穆嫒捂了捂嘴,见少年白嫩的耳朵都羞怯的红透,才轻咳一声止住。
真好记啊,名芳字方。
在糜竺身旁坐下,穆嫒随性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便与对面少年攀谈起来。
“我虚长子方几岁,如若不弃私下可唤我兄长,子仲之弟便是我之弟,日后我定会善待子方。”
“谢大、谢兄长。”
见自家兄弟如此听从她的话,糜竺端坐在车厢内侧眸看他一眼后,又拿起方才的箭矢擦拭。
“子方及冠了?看起来比关平还年少。”
少年摇摇头后低垂着头,轻声言语:“我,我……”
腿上的锦绣衣衫因他紧叩的双手泛起褶皱。
这话题似乎有些让他为难。
这时,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糜竺才开口解释道:“主公,糜芳少时多病,及冠不似常人年岁。”
穆嫒挑眉,觉得新奇:“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为男子20行冠礼是不可违规的呢,居然还能被提前?
“听闻子仲离府后,府内之事都是子方接手,自徐州以来,有劳子方了。”
“能为兄长和大人做事,是糜芳之幸。”
“哈哈哈哈哈,如果子仲能像子方这样就好了。”乖巧又好骗。
“大,大人……”糜芳惊慌的看了眼自家兄长。
糜竺面上无甚情绪露出,只是出声道:“主公为何来此?”
穆嫒眼珠子一转,哀哀喊道:“……啊!我肚子好痛,借子仲马车歇息片刻……”
说完就捂着肚子往一边倒。
装得满是破绽。
糜竺看着她倒下的方向,挪了挪身体,想退开。
如料想的一般,头枕在一处温热有弹性的地方,穆嫒弯唇,松开捂住肚子的手,她放松了几日以来因奔波遭遇时刻紧绷的精神。
窗外有风吹来,撩起矜贵端庄的人脸侧的散发。
他低眸看着自己腿上安然沉睡人片刻后,朝对面看去,贵气的眉眼间有几许不赞同和隐藏的警告。
“收起你的念头,别妄图动她。”
少年撑在案上,扬着红唇看向自己言语抗拒,身体却极为诚实的兄长,眼中有细碎光芒闪过。
“兄长一直避免我与她相见,如今是她主动见了我,这能不能算得上是我们的缘分呢?”
发上摇曳的银丝,与他一身云纹银线锦袍极衬,只是面前的稚气怯意全然消失,眉梢眼角都是算计与贵气。
见糜竺冷冷扫他,糜芳隔了案几伸手去触碰躺在自家兄长腿上睡得香甜的人的脸,擦掉她额上的一点污渍。
眉开眼笑:“兄长,我也想站在她面前,让她眼底映上我的身影……”
手指在她眼眸停留,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愿代兄长沉溺于您……”
车厢内外如同两个世界,他却是隔着车窗,对一个从未见过他的人心生向往。
从徐州到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