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告破,真凶缉拿归案,丁罗串通怡妃为亲族开脱的传言自然不攻而破,这也是周画屏卫州此行的最终目的。
如今目的达成,她却没感到分毫喜悦,走出府衙,看着人来车往的街道,内心一片空茫。
不想回客栈待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周画屏遂让车夫驾马车随意在城中走走,等她叫停再停下。
但停车的指令一直没有响起。
周画屏朝外看去,路边景色应接不暇落入眼中,却没有深到眼底,匆匆一瞬后便飞掠而过。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向西偏移,一半还挂在天上,一半滑落到山后,散发出的光芒与夜幕对抗又相接。
街上灯火亮起,周画屏偏头在车窗边,半边脸颊映在昏黄中,半边脸颊隐没在阴暗中,神色在交错光影下晦涩不明。
宋凌舟坐在旁边,终是没忍住,开口打破车内持续已久的沉默:“公主心情不好,是为斜竺姑娘感到难过吗?”
早在之前他就有所感觉,而这点也不难看出。审问时,周画屏看似对斜竺咄咄逼人,但未曾说过一句重话;审问后,她坐在上堂不发一言,不是置身事外,而是不忍面对。
这个年轻姑娘已经遭受了够多的折磨,可她还要逼其接受律法的制裁,这样残酷的举动足够让她心里难受好一阵。
周画屏垂下眼帘:“怎幺能不难过呢?”
斜竺先是受害者,再成为施害者,她是被逼到绝境才会反击杀掉蔡岳。
如果蔡岳不那幺可恶,如果蔡氏夫妇愿意管教蔡岳替他道歉,如果有人能顶住蔡氏夫妇的压力早点还她一个公道......但凡其中何一种情况发生,事情都不会演变到现在的局面。
斜竺和她姐姐飘芦没有做错任何事,厄运却缠上了她们并勒住她们的咽喉,这桩命案没有闹大,想必斜竺会同飘芦一样,带着痛苦静默地离去吧。
莫名的不幸,无从伸张的正义,这样的事多听一件多看一桩,对世间就更失望,对自己也更感无力。
宋凌舟也很唏嘘,说实话,他心里也有些同情斜竺。
“公主打算如何处置斜竺姑娘?要放她一条活路吗?”宋凌舟问。
周画屏瞧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还没想好。”
自己倒是有心想饶斜竺一命,鉴于她遭遇的经历,她并不是罪无可恕。
但酌情处理以律法为前提。
故意杀人必须偿命,最轻也是判处死刑中痛苦最少的斩首,过失杀人倒可以不用赔命,但斜竺的情节又对不太上。
忠于公正的裁决,还是选择心向的常情,这是道极难的判断题。
周画屏揉了揉太阳穴:“再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好。”宋凌舟欣然应允。
看了好久街景,周画屏许是有些累了,回过身头抵在车板上闭目养神,她的嘴好像蚌壳,才打开就合上,紧闭着没有一丝缝隙。
马车内又沉寂下去。
消极的情绪是一片泥沼地,踏入其中若没能及时离开,则会越陷越深,察觉到周画屏依然低落,宋凌舟继续尝试将气氛活跃起来。
“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我坐得有些不安。”
宋凌舟这一开口,周画屏不解的目光随之投来。
好端端的,怎幺会有这种想法,在这方面他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啊?
宋凌舟接着说下去:“不如我退位让贤,由你来做大理寺少卿,我觉得你在查案上比我有才能得多。”
绕了一圈,原来真正想说的在这里。
宋凌舟的夸赞十分刻意,但还是成功取悦到了周画屏。
周画屏嘴角弯弯,笑看向宋凌舟:“这真是我听到过的最糟糕的恭维。”
宋凌舟摊开双手轻笑:“也不全是恭维,你的查案能力确实十分厉害,调查这件案子的人那幺多,只有你想到斜竺是凶手。”
“你不是也怀疑过她吗?”
宋凌舟摇头:“我是怀疑过她,但我从没想过是她杀害了蔡岳。”
这引起了周画屏的好奇。
“为什幺?”
在他们接触过的人中,蔡岳有过节且当晚又有机会接近他的只有三个,丁扬宇、仙语、斜竺,前两者嫌疑排除,后者又有置蔡岳于死地的动机,锁定斜竺为凶犯是自然而然的事。
周画屏不认为宋凌舟想不到这里,他之所以不觉得斜竺杀害了蔡岳,应该另有理由。
她想知道。
斟酌之后,宋凌舟吐出一句话:“斜竺姑娘和我想象的凶手不太一样。”
周画屏凝眉看向他,问:“怎幺说?”
“从丁扬宇找上门到蔡岳遭刺杀被发现之间大约有一个时辰,在这段只短不长的时间里,凶手不仅杀了人,还清理掉了自己留在现场的痕迹,甚至还掩藏好了行踪没让任何人发现…我以为,凶手该是个极聪明极冷静的人。”说到这里,宋凌舟眯起眼睛,“但斜竺姑娘她似乎并不符合。”
初次见面谈话,斜竺就显露出她对蔡岳的厌恶,与其他人巴不得躲开的态度相比,太不同寻常,而在宋凌舟看来,凶手不会露这样明显的破绽,因此他起过疑心却从没想过把斜竺往凶手的壳子里套。
后来周画屏将她在书房门上的发现和猜想告诉他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斜竺是凶手。
说起来有点奇怪,本来他都接受了斜竺是凶手的事实,可经过方才的公审,他生出几分不确信来,尤其是亲听亲见斜竺在堂上招供后。
宋凌舟甩了甩头,甩开这股古怪的感觉:“不过我想错了。”
是他想错吗?听完宋凌舟的分析,周画屏并不这样觉得,甚至还觉得他言之有理。
认真推敲,斜竺杀害蔡岳连临时起意都算不上,初时用匕首刺伤他只是出于自我保护,后来那十数刀则是因为情绪失去控制,为了泄愤才会添上,也就是说这本质上其实是场意外。
但她后面所做的补救——处理掉留在现场痕迹,换掉沾上血迹的衣物,营造书房反锁的假象等等,这些洗脱嫌疑的行为她做起来有条不紊,如果不是有心深究,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能在突遇意外的情况处理得那幺好,不但要有一定的聪明才智还需具备非常高的心理素质。
斜竺与这样的形象相距甚远。
对于害人性命,斜竺从没做好准备,她太过担惊受怕以至于放弃生存下去的机会也要把实情吐露出来。
若不是她将当晚发生的事说得明明白白,自己恐怕也不会认定她就是凶手。
不过斜竺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确实令人在意。
这时,宋凌舟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说起来,你是怎幺会想到她在书房门上做手脚、通过模糊人们视线来撇清自己?”过去了那幺久,他依旧为其活络的头脑啧啧称奇,“别说是我,换作任何一个人来也想不到这一点。”
宋凌舟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让周画屏很是受用,她眼中露出笑意,如太阳从云后出来,一扫昔时阴霾。
“其实本来我也想不到的,是…”
是一个机缘巧合给她提供了破解关窍的思路。
周画屏正想打算这样说,突然有什幺个念头闪过脑海里,使她张开的嘴角凝固在脸边。
记忆如海潮般阵阵袭来,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但每次扑来,她的视线都能穿过,看到有某样东西在其中飘荡。
周画屏努力想要从中捕捉到这个念头,但总是捉不住。
话句中断,又久久没等到周画屏说下去,宋凌舟感到奇怪,忍不住出声问道:“是什幺?”
思绪被打断,周画屏没能抓住念头的小尾巴,但摸到了大概轮廓,只见她张嘴想要说些什幺,又吞了回去,摇了摇头。
“没什幺。”周画屏说,“现在我也记不太起当时我是怎幺想到的,大约就是灵光一闪吧。”
听出周画屏没有说实话,宋凌舟眉头锁起。
有些话她原本想告诉他,但突然想到了什幺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将那些话重新咽回去。
不管周画屏想到的是什幺,她都有事情瞒着他——宋凌舟不喜欢这个事实。
宋凌舟张口欲问个清楚,可惜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截断了。
一串“嗒哒、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车帘随风扬起,探头向外,可以看见几个衙役骑马疾驰而来。
从后面追来,衙役在马车旁放缓速度:“公主殿下、少卿大人,微臣有事禀告!”
示意车夫将马车停下,周画屏撩开车帘:“什幺事让你们跑得这幺急?”
为首的衙役回道:“被押入牢中还未定刑的案犯自尽了!”
周画屏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案犯?”
“就是杀了蔡家少爷的那个丫鬟。”
斜竺死了?
周画屏突然觉得喉咙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不久前还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就这样没了,不禁让周画屏生出生命无常的悲叹,又联想到斜竺不幸的经历,一时间心情说不清的复杂。
斜竺死了,她不知是该为其悲还是该为其喜。
赶来报信的衙役还等在马车旁,几个人穿着官府骑着高头大马在路边很是引人注目,宋凌舟看了他们一眼,低首提醒说:“公主要去看看吗?”
他这一唤让周画屏醒过神来,只见她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虽不相熟,但认识一场也是缘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能送最后一程也好。
闻言,宋凌舟欲吩咐车夫调转马头返回府衙,却被周画屏拦住。
“我一个人去就可以,还有许多案卷待写待整理,先忙不必陪我。”说完起身走下马车。
见周画屏落地,其中一名府衙赶紧让出一匹马来,周画屏也不推让,接过缰绳握在手里,待宋凌舟半个身子出马车时,她已经翻身上马往回赶了。
见周画屏背影渐行渐远,宋凌舟也没了要挽留的意思,先行回到客栈整理案卷。
另一边,周画屏返回府衙,走进从未踏足过的牢狱。
大牢是关押嫌犯的地方,为防止他们逃跑,几乎与外界封闭,牢里阴暗冰冷,没有一丝生气。
牢里的人也是一样。
狱卒发现斜竺情况不对后立即请来大夫救治,可惜回天乏术,斜竺已经救不回来了,现在她躺在牢房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然而其实已经与硬冷的地面融为一体。
斜竺面目安详,看起来走得应当不是很痛苦,周画屏从中得到了些安慰,心情也随之恢复了些。
“拟个告示张贴在府衙门口将这件事通报出去。”周画屏说。
这件命案虽只是私人恩怨,但激起的浪涛已波及许多卫州百姓,斜竺自尽而亡的事有必要向他们交待。
记下后,狱卒发问:“那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周画屏答道:“先看看有没有亲眷来认领。”
话说出口,周画屏自己都觉得十分多余。
卖身为奴的人哪里还有能依靠的人,斜竺死去的姐姐飘芦估计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在乎她的人早就没了,又怎会来人给她收尸。
于是,她想了一会儿,又道:“如果到了明日傍晚没等到人,就寻个地方好生将她安葬了吧。”
人死后尸身很快就会腐坏,以一昼夜为期,如果无人愿意为她善后,那便由她来好了。
得到指令,狱卒叫来几个同僚作帮手,打算将斜竺的尸首送去殓房。
周画屏退到旁边,给他们留出足够通行的空间,却在人即将出牢房时上前拦在房门口。
“等等!”周画屏忽地出声。
几名狱卒闻言止步,但不明所以:“殿下还有什幺吩咐?”
周画屏又走近两步,在斜竺身侧停下后屈膝半蹲下来,视线缓缓在尸身上游走,时不时还伸手翻动。
狱卒们被这大胆的举动吓着了:“殿下,使不得!”
周画屏也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思,收回手,复又起身站了起来,只见她秀眉蹙起,严肃和不解的神色在脸上交织。
周画屏问:“你们说斜竺是自尽而亡,可本宫怎幺没在她身上看到伤痕?”
自尽的方法无非那幺几种,割腕放血、服毒自杀、悬梁自缢、可别说血迹和伤口了,她甚至没在斜竺身上找到一点痕迹。
“这位姑娘用的是吞金自杀的法子。”狱卒回答。
金块无法像食物被消化,进入身体后不断下沉却又无法排出,久而久之会造成脏器受积压而破损,但人体表面不会出现伤痕,算是一种体面的死法。
听了这话,周画屏心中疑问更甚,不解地看过去:“你们关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搜身吗?”
狱卒犹豫地点了下头:“搜是搜了,但想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懂了,因为男女有别,搜了但没仔细搜。
这样的话,斜竺将金块藏在身上偷偷带进来也是有可能的,但以她的身份,攒下的钱财够换来一块金块吗?
周画屏又问:“那可有人来探视她或者给她送东西?”
几个狱卒互看一眼,摇摇头:“我们几个平时就跑跑腿传传话,管不上其他事。”其中有个机灵点的主动提议,“殿下要是想知道,我替您去问问我们头儿,他肯定知道。”
周画屏略一颔首,那狱卒就一溜烟似的冲了出去,他去得快来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带着消息回来。
蔡岳被杀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斜竺作为凶手自然受到许多关注,是而被关入牢里的时间才不到半日,就有人蜂拥至府衙牢前要求见她一面。
但牢头可无意满足这些人满溢出来的无谓又无益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把他们统统拒之门外,不过有倒是有一人进到牢门里面。
“什幺人?”
“溪川公子。”见周画屏眼神扫过来,带话的狱卒以为她没听过溪川,继而解释道,“咱们这里新来了一个戏班子,里面唱戏的人里这位溪川公子是最火的。”
“为什幺独独放他进来?”
“他说他是斜竺姑娘的至交好友,来这里是想见她最后一面。”狱卒转述狱头的话,“斜竺姑娘也同意了见他。”
至交好友?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个举止受束的奴婢,即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恐怕也碰不上几回面,他们如何会成为朋友?
周画屏满心疑问但没有出言发问,因为这里没有能回答她问题的人。
周画屏低下头,目光落在斜竺脸上。
斜竺正直风姿绰约的年纪,肤白如玉,容颜娇艳,死亡带走了从她脸上带走了愤怒和怨恨,现在的她看着十分平和,好像山谷深处的一方镜湖。
可湖面平静如镜就代表湖底没有涌动的暗流吗?
凝视着斜竺合上的眼和口,周画屏心中冒出疑惑:你真的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吗,还是有部分真相仍藏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只是她再也没有与斜竺对话的可能了。
周画屏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狱卒们:“本宫没有其他问题了,你们把人带走,不必再回来复命。”
待狱卒将斜竺的尸身擡出大牢,周画屏也从中离开。
回到客栈的第一时间,宋凌舟便派人往京城送出快信信中写明了蔡岳命案的始末,待周子润读了这封快信便能向众人昭示之前对怡妃和丁罗的控告纯属诬陷,也就能尽快将怡妃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信即可就能送走,但人还不能离开,关于此案还有些事务需要他处理,比如没有完成的案卷,还有些缺少的部分需要他补上才能归档,估计还得再用上两三天。
好在有人当他的帮手。
周画屏坐在旁边的软凳上,正在检查案卷有没有错漏,她目不斜视,几乎没有往宋凌舟这边瞥,但这却让宋凌舟心情愉悦。
他喜欢和周画屏独处,即便一句话不说,就这样待在一处没有其他人打扰,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
但这样的时间总不能持续太久。
“这里有几个人的证言下只留签名没盖手印,得让他们补上才行。”周画屏撇了撇嘴,一手拿着纸,一手撑在软垫上准备起来。
见她起身,宋凌舟劝道:“这种事让别人做就好了,你何必亲自去,跑来跑去多累。”
周画屏抖了下手上不算单薄的几页纸:“这就是交给别人做的后果。我还是自己去办吧,别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她背朝宋凌舟招了招手,迈步踏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