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笛林塞】此彼分水(轻微官能向:骨科生子)

林克x塞尔达/时之笛

双子骨科设定,涉及部分漫画剧情,含有大量个人妄想、剧情魔改、人物崩坏,天雷慎入。

*

——“我骨头的骨头,我血肉的血肉。要记住你,只需触摸我自己的身体就可以。”

*

白日女孩在王庭中四处奔走,她提起裙摆溜过回廊和门扉,攀上树梢观望城外天空,水银一般好动。

入夜时分,充盈在肢体间的精力终告耗尽,女孩终于感到疲倦,这才顺从地躺卧进睡眠之境。

女孩年齿尚稚,光灿发束却已长垂至肩,现下披散在精织的枕间,衬出那肖似其母的眉眼。

她的父亲正弯下身来,展臂为她掖紧被角,女孩所熟悉的面孔低俯而下,五官仿佛黄金和火焰熔铸而成,深邃又鲜明。

女孩开口要求道:“父亲,我要听你讲故事。”

男人坐在榻边,伸手理顺她两鬓拳曲的发丝,那光亮本自母亲中来,沉甸甸坠过掌间。他啜着笑意,极有耐心地应答:“好啊,那塞尔达想听什幺故事呢?”

父女二人容貌相若,皆生得双眸湛蓝,彼此对望之时,犹如湖泊凝视无垠的穹空。

女孩打个呵欠,觉得头脑发沉,不禁往被内更深地缩去,手背揉得眼皮微红,细声嘀咕:“我还要听勇者和公主的故事。父亲上次只讲了一点便要我早睡,可我还没听够。”

“勇者从森林来到王城,他遇见了眼如晴空的女孩,心里十分高兴,就和她玩了一整天。然后呢,他去公主居住的地方了吗?他找到她了吗?”

女孩亮泽的眼眸闪烁起来,童稚的心一度雀跃,等待父亲做出解答。

然而男人随即就垂下眼帘,口唇失却言语和微笑,沉默如窗外雨中高轩的山峦。

女孩转侧过脸去,不无茫然地望着父亲,她心智尚在孩提,难以读懂他眉眼中充盈的情绪。

但纵使是她也有所感知,每当忆及母亲时,父亲的目光就变得分外遥远,大抵已陷入回忆之间,表情满怀惆怅,又充溢着喜悦。

男人总算醒过神来,再度开始温声讲述:“是的,勇者躲过把守的士兵,终于来到城堡里。庭院中开满鲜花,他一擡头,就看见了她。”

*

初遇之时日长风暖,庭中草茵郁郁青青。蝴蝶相触声里,女孩若有所感,于花丛间回首相望,而男孩仰头停步,同手边精灵一道凝神屏息。

那时女孩还未能向男孩说明姓名,就在他眼前失却了踪影。然而林克却全无来由地相信,分别不过一时半刻,他们定将再度相见。

仿佛犹自身处昨日夕晖之下,他们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唇边不觉浮起一簇微笑。仿似久别重逢,欢欣之情难以言喻,于心底葳蕤暗生。

年幼的公主总是被充满预兆的梦境缠绕在身,小小的心里盛满磅礴的忧愁,然而除乳母英帕以外,她无人可诉。

塞尔达时常在夜里惊醒过来,她按住怦然作跳的心,坐起身将视线投向窗外。月光自云隙间流淌下来,染得女孩的面颊昙花样发白。

她忧心不已,直至林克从她的梦里循路而出。男孩真实可感,瞳仁莹亮,远胜过手持的绿宝石,他那幺郑重地告诉她:“我相信你的话。”

男孩张口唤她公主,却被女孩擡手捂住嘴唇,耳听她恳切地诉说:“林克,你是我的朋友,只叫我塞尔达就好。”

女孩的掌心略有濡湿,细微的暖意顺沿皮肤流入思绪,汇聚在他左胸至深之处。林克睁圆眼睛看着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

“说不定我就是为此而生的,”他同她并肩坐在阶前,兴高采烈地说道,“塞尔达,我是为被你选中而生的勇者。”

男孩的话语宛若一簇雨星,嘀嗒一声降落在女孩的酒窝里。她黯然的目光立时被他点亮了,眉毛和嘴角总是紧蹙不放,而今舒展开来,顷刻间笑逐颜开。

林克半张双唇,不由看得发怔,脸颊温度陡升,直到纳薇扇动翅膀拍过额角,他才回过神来,羞赧地举手轻搔后脑,和她一起微笑起来。

*

他们曾经两手相牵,踮起脚尖走过金红相错的长廊,这是一场不会记载于历史中的冒险,只存在于儿时最为纯净的记忆里。

长廊至深处日光深黯,墙壁上垂落孤单的画像,女子颈边倾下一帘金发,半身定格在枯索的相框中。

她生得秀丽娟好,会使观者思念起沉海不归的明月,抑或清波浮漾的秋池。

她并未望向画外,浓密眼帘低垂如许,分明面含笑意,形容却太过婉栾哀愁,令人望之生情,几欲下泪。

晴蓝眼瞳忽地闪动一瞬,林克全无自觉地向画中人伸出手臂,似欲触碰她涂抹笑色的唇角。

那双唇形状姣美,往昔蝶翅一样翕合,为襁褓中的孪生子唱起摇篮曲,而今掩埋于青草鲜花之下,气息凝滞断绝。

“她是我的母亲。”塞尔达转头向他,低声解释一句。

金发的女人亲吻她的额与鬓,在她耳边唱起神明传下的童谣,双手温和芬芳。塞尔达生来便具智识,也已记事,故而能以一枝画笔再现母亲的面容。

她知道自己本有双生的兄弟,他们曾共睡在摇篮之中,婴孩初生的肌肤宛若嫩红叶肉,飘散出人乳微酸的气味。

而她所不知的是,他们的气息已然分作两股,变作紫罗兰和冬青木,如今因命运再度相融。

可是一朝王宫遭袭,他和母亲一道,在战争的混乱中不知所踪。也许正因如此,她虽稚气未脱,已对维护国家的和平具有异乎寻常的执着。

塞尔达细细同林克解释缘由,眼睫扑闪片刻,有些惴惴地发问:“你会怕我吗?”

男孩却皱起眉头,答非所问,“你这样早就记得这些事情,是不是很难过?”

“林克,”塞尔达雀跃地拉住男孩的手,她唤着他,断纹匍匐于二人掌间,无意中贴在一处,仿佛于此际短暂地相连,女孩对男孩请求道:“让我来为你画像吧。”

男孩受她欢喜感染,不禁也绽出笑容,一口答应下来。他依顺她的要求,安坐在阳光之下,她擡头观察时,发觉他正望着她低垂的眼眸出神。

“塞尔达,你的眼睛就和这天空一样蓝。”男孩无心无思,只顾直率地描述她,“所以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擡起头来,你就一定在看着我吧。”

女孩认真思索起来,出于习惯地抿起淡色的唇,蓦地眉心一皱,有些怏怏地反问道:“那晚上天一黑,我不就看不到你了吗?”

林克沉思片刻,忽有所悟。他两掌拍合,笑着回答说:“没关系,那我就在心里想着你好了。”

塞尔达眨了眨眼,忽然搁下画笔。她走向他,伸手捧住他的脸颊,睁大双眸仔细观察。

林克定在原地,四周静得明澈晶莹,他与她鼻尖相触,呼吸可闻,只听她说:“林克,我们眼睛的颜色,不是一样的吗?”

她笑意盈然地接续下去:“所以,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将时时仰望天空。我会注视着你,为你祈求平安。”

*

森白的剑台上张开一道淡蓝结界,其间光芒盈盈,恍如石隙溪泉肆意地流漫。

盖侬多夫侧目瞟过,只见新绿覆身的男孩蜷着四肢沉睡在内,眼睫静伏不动,唇际犹带微笑。他认得这自不量力的男孩,敢于当面向他挑战。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三颗精灵石齐聚于此,笛声回荡不绝,时之扉已然开启。而男孩已为他解除了大师之剑的考验。他所渴求的神之力量就横陈在剑台后,堪称唾手可得。

盖侬多夫第一次去到海拉鲁王国的时候,所有人,包括座上的国王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回过头去,他发觉塞尔达正立在洞开的窗后,径直盯着他瞧。

注意到女孩眸中不加掩饰的憎恶,盖侬多夫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稚嫩如花的公主,往后必将是他未来的寇仇。

沙漠之王再次至海拉鲁觐见时,赠送给他小小的寇仇一块血色琥珀,当中凝着半开的纯白花朵。

彼时塞尔达擡头看他,不自觉抿紧嘴唇,仿佛要藏起口中未熟的獠牙,她挺身握拳面向他,以一种无言而强烈的敌意相待。

盖侬多夫不以为意地半跪下来,将这份礼物强压在塞尔达的掌心。于她的希卡族乳母出手以前,男人直视那双初生猛兽的眼睛,笑着说道:

“你知道它为什幺是珍宝吗?不是因为成色鲜红如血,是因为里面保存着一朵花。小公主,在沙漠之国,新鲜的花朵可比宝石更珍贵。”

宝石的红终究抵不过生命的红,那一日他以利刃搠透海拉鲁王的躯体,大股鲜血喷溅而出,一瞬爬满女孩雪白面目,与被悲怒烧得瓷蓝的双眼相映生辉。

尽情逃吧,我的寇仇。我等你回来杀我,或者被我所杀。

格鲁德男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黝黑粗犷的面孔上,表情因夙愿得偿的狂喜而扭歪。他大踏步走向圣地的深处,那里隐隐透出黄金三角神圣的光芒。

无数魔物发出哮吼,暗影窃窃私语,汇聚成一股纯黑可怖的洪流,穿过半敞的门扉,向神殿外涌去。

*

眼皮黏涩异常,林克索性放松手足,任凭躯体沉没于水下,周身为温暖所包裹。他意识不清,却本能地感到安心,恍惚觉得自己并非孤单一身,正与他者紧密相拥。

此时的他尚未知晓,他和她的确曾在母腹中臂膊交挽,双腿相缠,甚至因为不愿同彼此分开,令母亲在分娩时遭遇几近致死的难产。

时之勇者从七年的长梦中醒来,他负剑于背中,腕修腰劲,双目澄清,茫然四顾时,已然富有少年人的神采和态度。

林克沉吟片刻,正欲踏步离去,面上神色忽然一厉,陡地转过身去,指尖已触及肩侧剑柄。

少年勇者偕驱魔的剑转身看去,有人正立在台上,沉默地注视着他。

殿内聚起的暮霭极为深浓,如有生命般盘绕于对方身周,却难以遮蔽金色额发下幽亮的眼瞳。

这眼瞳落在他的视野间,就像是海上潮水初起,仰首吞下一轮赤红的明月。

*

百年以后,当他用只余嶙峋骨骼的手掌握住剑柄,向下一代勇者传授平生所悟的剑技,一招接续一招挥下,似有若无的触感便开始摇撼肋间。

肉身内的脏腑早已朽烂殆尽,空洞之处却发出虚幻的鼓动,一阵接着一阵,全然不可抑制。

那是他与希克四目相对时,所察觉到的急促心跳的遗响。无论多少年过去,他仍不会忘记那时胸中的悸动。

少年勇者帽尖歪斜一旁,后脑的金发散落出来,没入青草地间。他向希克举起双手,那模样颇有些滑稽,大方承认道:“这回是我输了。”

希克抄起短刃抵在他喉口,闻言手上再加几分力道,红殷殷眸子注视着他,声调平板如旧。

“分明是你说研究出了新的剑技,强要同我对招的。这样松懈可不行啊,不怕我割断你的喉咙吗?”

林克任凭希克跨过腰际,全然压制自己的行动,他喉间分明抵着致命的锐器,仍对身上的人全无阴霾地展露笑颜,“我怕什幺?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的。”

“何况你陪我对练这幺多次,”林克眨着眼睛说,“若真想对我不利,我早就死了几百回吧?”

他这话说得纯挚又率真,希克却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低头仔细看去,少年勇者五官已如宝石分明,但仍残留着孩童的天真情态。

蓄在眸底的红芒猝然黯淡,希卡少年迅速起身,短刃收在腕底,依旧默不作声。

林克略有些纳闷,他一见这副形容,不由思索道,这个人真像是一条流过自己身边的长河,空余琴声婉转飘荡,然而不论他如何探究,滔滔水流总如宇宙那样永恒地沉默。

林克心中微动,忽地开口:“希克,你其实是女孩子吧?”

面前的人闻言怔住,骇然后退半步,倒让林克心下一时恻然,只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幺,“你……为什幺这幺说?”

似懊恼于自己的失态,希克咳嗽一声,瞪视着他,“是又能怎样,我并不比你弱。”

林克被那尖锐视线盯得脸上一痛,连忙摆手,“我可没有小瞧你的意思。”

少年勇者拇指擦过鼻翼,想了一会才开口,却解释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希克,你闻起来很香,像是……紫罗兰的味道。”

希克一怔,石榴红的眼睛逡巡在林克面上,声线撤去伪装,质地仍有些许沙哑,却已可见内里圆润,“原来勇者还有逢人便闻味道的习惯。”

林克闻言一呆,随即大力摇头,诚实地回答:“我只闻过你的味道,只对你这幺说过。”

希克却低啧一声,自觉今日已数度失言,再度紧闭双唇,手下一震,烟雾顿时大起,旋即在林克面前消失无踪。

*

沙漠夜中风凉,林克一臂支膝,又伸手为火堆添了些干柴,面孔稍一转侧,淡金的光在皮肤表面流动,镌出愈发硬朗的轮廓。

他自顾述说,声线勾出一缕落寞,“大家共同度过的七年,只有我不曾经历过。”

“虽然于我而言,和塞尔达分离仅在不久以前,但毕竟已过七年,或许我永远都追不上她了……这幺一想,我其实有些害怕和她见面。”

他下意识地望向希克,而她扭头避开他的视线,自顾捧起竖琴,只消信手拨动几下,那乐器就折射出晶莹饱满的调子,犹如弦月闪烁的光辉。

林克熟知希克的脾气,不由得轻声笑了一下,并不觉得恼怒,“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就用琴声回答我吗?”

少年勇者这般说着,便也从怀中拿出时之笛,如今他无需细思,就能应和着琴乐奏起无名的曲子。

一段旋律从他心间和唇际流淌出来,虽有些稚拙,却不乏精灵之气。

希克放下竖琴,出声说道:“林克,于音乐一道,你颇有天赋。”

一语已毕,她再度缄口,静听林克倾诉心中所想,独自咽下所有的苦涩与负疚。

“不知道为什幺,我总觉得塞尔达她离我很近……有时候是背后,有时候在旁边,唉,我也说不清楚,她好像一直都在看着我似的。”

不过这也可能是思念堆砌的幻影。每当瞟过焦黑树桩间冒出新花嫩芽,他就会想起她触摸他的手指。她曾经从身后拥抱住他,全无防备地靠在他肩头,笑声犹如云与水四散飘逸。

夜空当中星辰不灭,无可偏移。她的影子始终浮在他心中,明亮的,洁净的小小王女,步下台阶时面颜缀笑,风中眼里,她皆是晶莹闪光。

她接过基顿面具小心戴起,手掌冲他张开,好像一对白茉莉,她将时之笛抛给他,声音与荒原的风纠缠四散,犹存死者鲜血的味道。

他想念她,可他再没见过她。七年后她只活在希卡少年零星的言语间,面目身形模糊不清。

星星只要擡起头就能看见,可是你呢?塞尔达,你在哪里?

林克这样思索着,也就这样问出口:“我说希克啊,你告诉我塞尔达还活着,那你应该见过她吧……?”

半晌不见应答,林克定睛一看,原来希克人尚还守在火边,却已打起盹来。

纤瘦的身形静止下来,不免被错认为黑夜的一道伤疤。修长颈项半垂,衣上泪滴悬睫未落,下颌悬在空中不住轻磕。

少年勇者扬起一对剑眉,在心中偷笑几声,又不禁叹出一口气。希克定是累极才会如此,往日他自背后半开玩笑地蒙人双眼,都险些被一柄短刃划开喉咙。

他竖起食指对纳薇嘘声示意,又从包袱里拽出一件略旧的披风,轻手轻脚地给希克披上。对方的肩头稍有耸动,模糊不清地嗫嚅一句,竟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火光照亮希克的侧颜,浓重的睫毛低伏无言,盖住色聚榴石的双眼。小片肌肤展露于外,珍珠样没一点血色,鼻梁和嘴唇虽被遮盖住,却于其下隐约雕出好看的起伏。

那要是摸上一下,又会是什幺感觉呢?

林克忽然僵在原地,少年勇者只觉得掌心发热,脸颊微烫,不由用力摆头,像要把这怪异的念想从脑海中甩脱,可心里又很想试上一试。

他犹豫地盯了希克半晌,忽然屏住呼吸,指端掠过那厚而白的面罩,完成一次不着肌肤的触摸,又做贼一样惴惴地收回去。

希克仍在他面前放松地睡着,然而眉头始终不曾松开,仿佛在梦里也陷于不可自拔的悲伤,眼角渗出些许湿润。

这缕水光烧得林克心头发痛,于是他鼓足勇气,再一次伸出手去,为希克拭净残余的泪意。

黎明自地平线上挣出一片雪白,天光尚不曾完全亮起,唯有余火半梦半醒地燃烧,见证少年勇者遗落在今夜的秘密。

*

金发的女孩合上湖蓝的眼睛,呼吸逐渐轻柔匀净。他察觉到了,不禁微笑起来,适时停下讲述。

男人恍然地注视着梦乡中的女儿,隐约从她面貌间寻出所爱之人的残影。

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也是这样躺在这里,日光织就的鬓发汗湿纠乱,袒露的前额全无阴翳,雪花石膏一般洁白。

孕中紫蓝的浮肿尽皆消散,她的面颊重又线条分明,睫羽暮鸦沉沉,在皮肤之间投下静止的暗影。

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唇角因失血冰冷,尚且凝固着最后的笑痕。

那样相似又相仿的笑容和目光,纵使岁月冲刷,枯骨成灰,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忘怀半分。

即便他与她的故事很久以前便已结束。

他记得那些同她并肩而战的时刻,也曾伏在希克背上,听她咬牙切齿地说:“林克,如果你死在这里,我就再去寻找下一任时之勇者。”

现任勇者在颠簸中断续咳嗽几声,他意识虽有些模糊,仍旧忍俊不禁,“希克……好无情啊……”

“你说得对,我很无情。”背着他奔走的人语速极快,嗓音却颤抖不止。

这一副脊背看似修韧,实则薄脆非常,正于他掌心下起伏不定,哭泣的前兆在她皮肤下隆隆作响。

“所以、所以,你千万不要死……”

你放心,我不会就此死去。林克很想如此回应希克,言语未及出口,少年勇者却不能自已地合上了眼睛。耳内她的喊叫渐趋低弱,仿佛飘向极为遥远的地方。

*

那时他在一处山洞中苏醒过来,黑暗无孔不入,伸手难见五指,半裸的身躯强健如初,竟已全无痛楚。

历经一番颠簸,纳薇已蜷缩在他解下的帽尖处睡去,薄翅暂不挥振,浅绿布料间透出小小一团莹絮的光。

林克张口想说什幺,却听身边人压低声线提醒:“小声些。纳薇也累着了,我们别吵醒她。”

庞大的黑暗之中,他摩挲过她全无遮蔽的眉眼鼻唇,以及鹿一样高扬的耳,触及肌肤间小小的泽国,愣了片刻,陡地高兴起来,“希克,你为我哭了。”

她抽气时鼻音分外浓重,仍不忘颤声否认他的猜测,“我才没有。”

他却不肯放过她,坚持道:“你就是哭了。”

她立刻提高声音,又恼火地自行压低,“我没有!”

但随着眼泪落下的,分明还有一串腥热的血滴。他触摸着她敞露的手腕,新绽开的血肉质感细腻柔和。

“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希克已经低下头,嘴唇分外凶狠地堵上来,于是他在那一瞬忘却了心跳和呼吸。

“不要问了,你好烦人。”她恨恨地下定结论,自顾咬住他的嘴唇,用牙齿泄愤似地碾磨,“林克,你真的好烦人。”

她给他带来一种微妙的疼痛,像指甲掐断新鲜的叶脉,青涩的汁液涌出来。他痛得直咬牙关,两颊咬肌浮凸,却生不出一点推开她的心思。

他与她四肢纠缠起来,起伏的胸廓相互摩擦,彼此咬合,仿佛明月嵌入黑夜,黑夜包围明月。

而现在谁是黑夜,谁又是明月,这显然不再重要,因为他们出自一源。

在此之前,也只有塞尔达亲吻过他。

可女孩到底只是欺上前来,嘴唇在他皮肤上略略一触就离去,留下男孩擡手抚摸发热的脸颊,那就像被幼鸟的喙啄过手心,喜悦席卷过后,遗下不知饕足的失落。

然而从头至尾,并无一人会为现今的勇者做出解答,到底吻是什幺,爱是什幺,这缭绕在心腹之间,令他动荡不安的火焰又是什幺。

长发淋漓碾过颊侧,她的呼吸潜入他的鼻息,含着血液的腥暗,满载药物的清苦。她分明已离他那幺近,可他始终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而她本身的气息隐藏在无数的秘密之下,并不见得如何沁人心脾,可却令人不由小腹紧缩,体腔和尾椎莫名掠过痉挛。

他忍不住翻身压倒她,一手制住她双腕按在头顶,发自本能地回应起她胜似袭击的吻,动作由生涩至鲁莽,交缠中唇舌不免绽裂,仿佛逐渐碾碎一块珍爱的水晶。

鼻翼彼此缠磨,齿关不意相撞,磕痛了唇肉。她尝起来甜美而柔滑,好像咬住黑色的茉莉花,却不免让他感到某种剐心的疼痛,犹如初见时便生出离别的预感。

林克曾主动要求行希卡一族的成人礼,耳垂被锐而薄的痛感贯通,血滴甚至来不及渗出。

那时他双肩陡地震动,皱眉自牙关间嘶出一声,希克手法迅捷,新开的孔穴内即刻坠上冰凉的环,痛感消减大半。

此前他们都不知道,肉体的方寸之地被彻底贯穿时,竟会带来剧烈到出奇的痛苦。可他却很高兴,因为他已同她一样,双耳下藏有细微的空缺,共享过相同的苦楚。

英帕冷肃的面容自眼前掠过,她在叹息中摇头不止,低声作出答复:“林克,就算殿下身在此处,我也只能说,你不能爱她。”

他学着她摇一摇头,状似毫无奢望,却也不乏骄傲地回答说:“可我总是想着塞尔达,现在已经没办法不想她了。”

英帕语调沉重,然而全无责怪的意味,所说的甚至并非你不准爱她,而是你不能爱她,却不曾向他解释原因。

林克睁开双眼,夜中亮起湛蓝的微光,他翻过身去,把自己的胸膛嵌入她背脊的曲线。

他依旧记得她的发梢落在掌心的触感,现在他又明了她小腹的弧度,认识到她脊椎的痉挛。

是你吗?塞尔达?少年勇者无声地做着口型。然而他思虑许久,选择同她一起沉默下去。

直至离别之际,林克也不曾告诉她,自己隐约抱有一点苦涩的热望,倘若他为她保守这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否她就不会从他身边逃离。

*

塞尔达的一生似乎总在注视中度过。她注视潜入梦乡的预兆,注视沙漠之王黑云般的面孔,也注视来自森林的使者。

而在这七年之中,她时常注视着沉睡的他,手掌遍覆伤痕,欲触及剑设下的结界又收回,不去打扰他的安眠。

她唯一的勇者,她的光芒,她所爱恋的人。

举目四顾,神殿内尚存些许虚幻的宁静,然而放眼神殿之外,早已是哀鸿遍野,地覆天翻。

塞尔达永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过失。她认定童年时做下的决断令国土陷于战火,无数的人民为此饱受奴役,乃至丧失生命。

化身为时之贤者的瞬间,塞尔达的视线褪去一切色彩,却窥见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亦明晓所有的宿命与因缘。

“林克。”塞尔达低声念着他的名字,语调转承间沁满温存之意,这情愫饱满至此,只会捧送给她恒久的爱人,以及绝无仅有的血亲。

她头颈低垂,其下瞳光微见浮荡,映得眼睫一片深蓝,口中重复起那流转已久的传说。

“自古以来,每当这片大地陷入危急之境——”

“身负女神之血者、秉承勇者之魂者,二人必将降生于世。”

森林的守护者神情不忍,沉声向他们濒死的母亲言明天命。而女人倒卧在树下,只来得及将襁褓中的幼子推离血泊,便在感激的笑容中失却最后一丝生息。

如果我不是我,如果你不是你。假使我们从未四肢交缠,眉眼全无相若,更不在同一人子宫中长育。

倘若这世界无生瑕秽,安谧如初,是否我们就能坦诚相对,倾心相爱。

塞尔达曾无数次扪心自问,我亲爱的勇者,我到底要如何赎罪,才能为你空白的时光填回色彩。

纵使她的心真是石头做的,也无法不为他沥下两行血来。为什幺他们每一次试着向对方走去,都会把彼此推向更远的地方?

尘埃落定后,她又听见他急切的辩解,“可我并非身不由己卷入其中,我一直都为塞尔达而战斗。”

林克踏前一步,向塞尔达伸出手去,而她伫立不动,未有闪避,眼神却犹如饱含痛楚的汪洋,他们间仿佛立起无形的城墙,生生迫他停在原地。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触碰,少年勇者面容间的欢欣蒙上阴翳,连指带臂僵在半空,到底难成一个拥抱。

林克不安地问道:“塞尔达?”

她缓慢启唇,嗓音中充满沙砾:“还记得那幅画像吗?那是我们的母亲啊……林克,你与我本是一母同胞。”

他分明亲手剜开她掩藏最深的旧伤,然而此刻他却难以理解,她的疼痛为何来得如此剧烈。

“可是我们科奇里族……”林克顿时哽住,下意识地辩白。

她与他本是一母同胞,但那又能怎样?过往他尚在森林时,大家皆是兄弟姐妹,总在一处嬉戏过活。

恋人也好,夫妇也罢,这些概念自他得知身世后才渐有体会。她既是他的至亲,也是他的至爱,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如何不能相互依偎?

少年勇者浓眉间聚起深切皱痕,面孔流露再纯粹不过的惶惑,直到现在,他也不曾彻底明白。

而她满怀悲哀地凝视他,一字一顿,有如镌刻谶言:“林克,你是海利亚人。”

林克沉默不语,只觉心口剧痛难当,不由垂下眼帘,埋进掌心的陶笛险遭碎裂。黑暗中初次的亲密犹在面前,昨日呼应今朝纷杳重现。

她捧住他的脸吻上来,嘴唇分出飞鸟翅膀的轮廓,发丝淌作一袭重水,沉沉滑过他开敞的手掌,也浸润那颗怦然作响的心。

再度相遇时,他尚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可他的灵魂和爱情却早于他有所察觉,为他指引通往她心中的道路。

时至今日,他也不因所谓悖德行径而羞耻,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胜过呼吸自然的温存之事。

我想陪在你身边,这让你伤心了,对吗?

过往她凝睇着他,宛然无声,眼照晚霞;而今她注视着他,欲言又止,目映晴空。

林克擡头看向塞尔达,下一个刹那,他已然读懂她眼中未尽之语。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是否就不会有这幺多人为此牺牲?如果血与火都可以从头来过,如果提早的预知能让这一切从未发生——

那双眼眸无声地向他诉说,我的勇者,我亲爱的人,我好想还给你一个和平的世界。

她固然是他的公主,但她更是贤者之长,是掌握智慧三角的神选之人。

她奔走七年,甘愿将无数人的生命背负于伶仃一身,纵使遍体枷锁,饱受磨折,终究无所怨恨。

其实他怎幺可能忘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追上她前行的背影。

身为时之勇者,如果这一使命惟有我能承担,且仅有我能达成,那我定会为之献上所有。

若能看到更多人生活在平和无忧的世界,若你能不再为我伤心,那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感到无上的幸福。

少年勇者回转于时光之中,持剑在手,斩恶除魔。而今他半跪在地,握拳置于心口,对他永恒的爱人,许下一道悠久的誓言。

一诺既出,生死不改。即便要我扑灭只凝视着你的眼睛,割舍只为你怦然作响的心,折断只会奔赴向你的腿,我也决不会因此感到悔恨。

林克长吐出一口气,眉尾半垂,唇边却萌发微笑。他朝塞尔达伸出手去,掌心展开,里面安静地卧着青蓝的陶笛。

塞尔达擡手复上笛身,指掌空悬半握,动作停顿良久,仿佛正专注地记忆着他的体温。

时空静至通明,云影停凝不流。

他望着她,等着她,爱着她。

林克努力拨动唇舌,听见自己的声音浮在半空,“塞尔达,送我走吧。”

我的旅途自你而始,也当由你而终。

自始而终,我只愿为你离开。

*

剑入石台的刹那,她捧笛吹奏的面影一闪复灭。林克立在原地,怔忡片刻,擡手触摸耳间,重温她遗留给他的回声。

穿刺环饰犹在,幽微语声于耳内往复地回响,冰霜般滑过他还原为童稚的脊梁。

“走吧,林克。以你应有之姿,回归应去之地。”

笛音起落,如喑如哑,失重之感涌袭而来,荧光泼白视线,她流下的泪沾染在他指间。

“……别了。”

林克垂下头去,骤然松开剑柄,他虽已还剑于殿,刻录掌心的印痕锋棱尚存。

纳薇张开薄软的翼翅,轻抚过那嶙峋深痕,为他止痛以后,她便不舍地与伙伴道别,展翅飞向故乡的森林。

绿衣的男孩伫立在剑台前,只消一霎就热泪盈眶,可待他背转过身,眼下仅余两道干涸的红痕。

男孩握拳于身侧,快步踏过硬净无色的石砖,纵使不再持有驱魔之剑,他仍可行勇者所行之事。

他默然离去,至此不再回头,永久地将大师之剑抛在背后。

王庭当中郁金香丰盈饱满地开,风从他身侧掠过,拂动她的衣摆。年幼的公主正伏在窗牖前,此刻双肩一颤,倏地回过头来。

花气馥郁成雾,就在金砂样的日光中浮动,她与阶下的他两两相望,各自呆痴,犹如身处幻梦之中。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旅途,时间的倒错和流逝贯穿其中,相爱与拯救从未发生,荣光和寇仇付诸东流,然而再真实痛切不过。

在记忆中,在承诺里,他们至今彼此吸引;在伦理内,在血脉间,他们已然相互隔绝。他与她重逢于此时此地,其悲弥深,更甚永别。

他与她不约而同举起手来,在彼此的皮肤上看见属于神选者的金色印记。

无形的乐曲,无形的思念,无形的时光,一切的一切皆是无形无色,但都已印刻在彼此的心间,留存的痕迹如此深重。

彼时他殊无言语,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

余事已了,他们并肩坐在台阶上,日光鲜烈,花盛如旧,她侧过脸问他:“林克,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呢?”

“我想先回科奇里森林一趟。”林克笑着回答,视线游弋不定,“纳薇大约还在那里等我。”

塞尔达缄默不语,半晌后才嗫嚅一句:“那以后,你愿意留在这里吗?虽然母亲不在了,但父亲还——”

可他自顾摇头,语调轻快地割开她的心,“塞尔达,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她点一点头,心不在焉地折断手中的草茎,断口涌出的汁液青绿黏稠,染污幼白的掌心。

林克伸手摸了摸口袋,翻出基顿面具递到塞尔达手中。女孩连忙道谢,旋即合拢十指。她戴上这副明黄的假面,将唇间的血痕藏匿在狐狸弯仄的笑眼后。

他的心被她无声的哽咽揪紧,林克叹了口气,虽然她哭起来很好看,可他还是舍不得她哭。

男孩挨近过来,帮女孩扶正面具,他小声在她耳边补充:“但若你要我来,我就一定会来。”

可这一次塞尔达仅能沉默以对,她在面具背后闭上不复晴朗的双眼,自觉再无资格应承他的诺言。

送别之时,塞尔达埋首吹起青蓝的陶笛,时空的歌谣再度响起,如她落下的吻封缄了他的唇。

林克凝视着女孩低垂的面庞,突然小狼一样扑过去,展臂将她揽进尚不宽阔的怀抱。

两颗心脏本为彼此而生,此时隔着骨与血撞在一处,无数帧影像往来憧憧,不知是谁先因悸动而窒痛,终至呼吸不能。

他束住她的腰身,动作有别于寻常孩童,竟然那样迅疾凶狠,暴风雨摧折樱桃树大抵如是。笛声被他截得动荡不堪,抖落一地雪白的花。

陶笛终自女孩掌间滑落至地,小簇草尖承重弯折,发出泣音般的低鸣。她未及回应他便凝固成一尊石像,到底没能奏完这一曲时之歌。

林克俯身捡起时之笛,他跃上马背,不再回头顾盼。他催伊波娜扬蹄前行,只是塞尔达颈间的香味已潜入他的鼻息,那是永开不败的紫罗兰,纵使离她再远,他也绝难拂去。

他无法不去感受她。

春天的风吹开粼粼草浪,马背间绿衣的男孩仰头望向天空,忽然闭上了眼睛。他嘴角啜着微笑,手指打着节拍,轻轻地哼起歌来:

“维罗妮卡,维罗妮卡,可不可以别离开?”

“你是传说中的传说,是我心中唯一所爱。”

男孩骑着小马逐渐走远,唯有歌声飘来荡去,萦绕在女孩的耳边。

塞尔达合手胸前长久伫立,目光涣散成干涸的长河,一味地流向林克的背影。

古时歌谣有云,逐日之人纵因明光致盲也不稍作躲避,缘于他与旭日彼此倾慕,故而空耗生命无限追逐。

他们从未结合,却也从未分离。

她费力地吞下淤塞喉间的哽咽,踯躅至终也无法对远行的人说出那一句,我会等你回来。

*

“塞尔达,你在想什幺?”

生有水色蹼膜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年轻的女王甫一摄回心神,便对上那双含着担忧的紫色瞳眸,不禁温和地微笑起来。

露朵行动间总显出些许爱娇和蛮气,可她也同样是温柔又富担当的王女。曾经塞尔达在冰洞深处救起她时,她向水之神殿决然而去,倒也不忘回头,向她真诚道一声谢。

现今还能看到她无忧无虑的模样,令塞尔达感到无比幸福。

塞尔达弯起嘴角,由衷地说道:“我在想,露朵,你真是个好姑娘。”

卓拉公主颊畔立时显出一抹微红晕色,却不肯坦然在她面前显出喜悦模样,只哼一声侧过身去,为塞尔达倒些茶喝。

尚未继位之时,海拉鲁的公主便以才能出众着称,她年纪虽轻,执政的手腕却远胜其父,被各族称作神选的女王。

加冕当日,新王身着一袭简素的白衣,头戴错金花冠,发间垂落琳琅宝石。她举步没入甘泉,举头望向神像,嘴唇不点自红,复又长跪池心,低声祈祷半日方罢。

无人得以知晓,海拉鲁的女王究竟是为何事祈祷良久,只知她虔诚如斯,形容几近倾慕。

现在塞尔达只想付出一生的时间,令海利亚湖永不冻结,死亡之山再无喷发之日。她动用所有的才能治理这个国家,希望他故乡的森林繁荣如初,也想目睹平原和城邑祥和安宁。

但塞尔达很清楚,自己对露朵说了谎话。

那时她眼望遥不可及的远方,心中分明想着,林克,这七年之中,你找到纳薇了吗?

*

是夜她梦见他们做完那没能做完的事。

彼时彼地的她并非公主,亦非贤者,她仅作为一瓣闪烁的红花,遗落在他泉水的清源中,因迷乱的狂喜载沉载浮。

她在黑夜里睁开淋透雨声的眼,面颊红潮未褪,正如染血的思念,胸中同他的一切记忆悉数翻腾沸涌,如同月光再度照耀无边的原野。

我不能不去爱你,尽管我与你血脉相连。

她咬住嘴唇慰藉自己,指尖细长圆润,就在身下的丛簇中洄游。人鱼样双腿交叠密合,她无知无觉地哭泣着,喉间反复堆积他的名字,既痛苦又快乐。

自远方昏暗的林荫间,林克蓦地擡起头颅。少年人直起身来,眼光纯净,低声自语:“既然塞尔达在叫我,那我也该回去了。”

蹄影飞速交叠,踏碎细草初花,林克挺直上身,他不期然地想起塞尔达,复又低下头去,握紧那枚青蓝的陶笛,它总在那贴近心口的位置。

恍惚间又听闻笛乐错落,林克乘在马上,他不断问自己,也问身处彼方的她,我如何能够将你忘怀。

这些年来,无人授他以情爱之事。然而林克却想通了,塞尔达就是塞尔达,纵有勇者与公主的传说无数,她也只是他的塞尔达。

像是冬夜里无处寻食的狼匹,一旦舔舐起裹在尖刀外的羔羊肉,哪怕必将被刀刃割开舌吻,也非要吞噬到失血而亡不可。

——他内心中所藏匿的,正是这样纯粹的执着。

她是这世上他至亲至近的人,共同搏动的脉搏中萦绕着无法斩断的血缘。他灵魂中那处与生俱来的塌陷,惟有她一人能够填满。

他们分而复合,逡巡往返,每至道别皆是欲语还休,然而始终不相怨恨,将近半的人生花费在彼此思念和互相追逐之间。

于她而言,相同的血脉便是不可逾越的天堑,然而于他而言,这已是归乡唯一无二的路途。

林克低喝一声,双腿轻夹马腹,少年一双手掌早蓄粗茧,力道温和地抚过伊波娜的后颈。聪明的马儿早已会意,即刻在月下撒开修长的四蹄。

他自旷野之上返过身来,一心一意向海拉鲁的王城奔去。

自轻红薄粉的郁金香丛间,塞尔达微笑地回过头来迎接林克。十六岁的她正如他日夜想象的那样,耳际金环摆荡,面容依稀倒映海上的月光。

此时她若不爱他,他也不会在意。

何况她抛却一切俗滥礼节,径直奔过来抱住了他。

裙摆飞扬又垂落,她将脸颊埋在他肩头,声音轻柔得惊人,倏尔没入他长短参差的发间,犹如雎露停凝草尖,稍作闪烁即逝去。

她依靠在他身上,放任自己以口言心:“我好想你……”

而他报以双臂更为紧密的束缚,紧到她骨髓间都泛出泡沫,他喃喃地对她诉说:“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你。”

他在春天离去,又在春天归来,个头已高出她许多,肢体矫健,筋骨结实,荒野的磋磨赋予他洒脱举止,她不知晓的冒险未能损毁他的本质,反令双眸愈见热烈。

暖风掠得纷繁,他们相对而立,塞尔达一时忘情,此刻醒悟便别过头去。她不敢直视他清炯的眼眸,生怕照见自己的心:她真想成为一头兽,倒卧在他的射程里。

而林克自顾半跪下来,他充满爱慕地垂首,将吻印在她抚摸过自己的指尖。

是否人在遭逢爱情的时候,灵魂也宛若扬羽蝶一般,自于体内摇撼惊颤。

他定睛凝视着她,声音清亮,面容也明朗。他在向她宣告:“我回来了,塞尔达。”

现在他们十六岁了,但也可以说,他们二十三岁了。

*

林克安坐在阳光之下,任塞尔达描摹着自己的面容,用笔,也用眼和心。

自然长养他又教育他,森林之子初离这王城时,面目和身体尚且白皙非常,现在半臂裸露在外,却已镀上小麦和蜂蜜的颜色,肌肉绷出的线条紧实如弦,充溢蓄势待发之美。

而今重逢之际,她再度为他画像。笔尖移动时簌簌作响,她专注于在纸上勾勒他的形容,偶一擡首,便与他眼目相触,其中情愫昭然若揭。

他们被时间放逐七年之久,两处冲散,各自思念,她绘出的他早已不止七幅,而风正从她的胸肋中吹过,一瞬揭开她埋藏至深的隐秘,桌上画纸纷扬散落,铺满一地大雪。

塞尔达低叫一声,连忙伏身捡拾,手掌胡乱划动,不意触碰到林克的指尖,她和他竟在同一时刻伸出手去。

她吐息顿住,霎时像被火灼到一般急急回缩,却被那人抢先握紧在掌心。

她面对他就像面对大海,时刻要提防被卷入其中的危险。林克在她耳边问着:“塞尔达,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他用眼神缚住她的四肢,仿佛要将她关进自己体内,而她战栗不已,无言可答。

*

于血火纠缠的梦中,塞尔达听见一阵清凉而温柔的歌声。她为它所救,汗涔涔地张开眼睛,惊觉林克此刻就坐在她的床边,宽大手掌轻轻拍抚她的脊背,口中哼出摇篮曲的旋律。

那正是他们的母亲唱过的歌。

见她醒来,林克舒展开一对浓眉,坦然回答:“我想来看看你,可你睡得一点也不好。”

她不是没有亲手送走过自己的阳光,如今他又乘着当夜月色而来,依旧只落在她的身边。

塞尔达闭了闭眼,重复那毫无意义的话语,声线虚浮,几近失真,“林克,我们是……”

林克却率先颔首应下,扼住她未尽的语尾,“塞尔达,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虽已知晓她与自己一母同胞,可如今无人再能分辨清楚,究竟是谁红皱的皮肤先接触空气,又是谁发出第一声啼哭。

于是他只唤她塞尔达,这样就足够了。

他直视着她,神情态度皆真挚到可怕,一寸一寸鞭笞过她,“你是我的姊妹,我是你的兄弟,可你想要我,我也想要你。”

塞尔达怔在当场,心脏被林克的言语咬住不放。而他定定地看着她,灿烂如阳的额发之下,那张锋利而英俊的面孔,竟因她之故流露出几近凄哀的表情。

林克注视着塞尔达,目光深邃成泉,却固执得格外清亮。他难过又不甘地向她发问:“塞尔达,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吗?”

他只需散漫一望,便能令她屏住呼吸。这就是她记忆里那双哀伤不解的眼睛,与她同源的蓝色眼睛,令她一望就想要流泪的眼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他们一旦相见,便会堕入相恋,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冥冥中早有一双无形巨手,把他与她生命的伏线缠绕一处,用力打上无数个解不开的结。

而现在,仅仅是被他这幺看着,她就感到眼角湿润,双膝发软。他们相互结合的意愿与生俱来,纵然分离两端,亦非血肉之躯所能抗拒。

垂发至颈的女孩在集市间停下脚步,赤目遮面的希卡少年攥住金裹的竖琴;手持陶笛的时之贤者转身回望,目光温柔怜悯。

他们逐个逼上前来,附在她耳边轮流发问:塞尔达,塞尔达,你怎幺可以拒绝他?

塞尔达骤然间战栗不已。她擡手捂住嘴唇,难以自抑地弯折了腰身。她失力地向前倾倒,跌落进他一直都为她敞开的怀抱。

浓重金丝自两颊瑟瑟地垂落,两片肩胛几近破衣而出,海拉鲁的新王本该咽下满口腥咸的血,舌尖却只尝到泪星爆开的苦涩滋味。

她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刹那间嗓音尽哑。她因他彻底溃散了,也终于认命了。

她就此坍塌在他的怀里。是公主坍塌在命定勇者的怀里,亦是姊妹坍塌在兄弟的怀里。

他是她的传说,而她是他的命运。

林克极为欢喜地答应一声,他收紧双臂,心满意足将他的公主搂在胸前。

蚌被撬开紧阖的外壳,不见日光的质地清嫩苍白,珠粒凝结于淡红血肉间,在颤抖中滴淌出来。

采珠人握了满把清莹光泽,顾自垂首凝眸,指腹饱含爱怜地摩挲。

时之勇者满怀惊奇与迷恋,用手,用唇,用他的呼吸,将这低泣的溪流拢聚起来,重新抟造出一个崭新的她。

在陷入至深的欢愉以前,她听见他笑着说道:“塞尔达,我一直都最喜欢你了。”

“我永远不会让你走的。”

历经万乡千日,他终又寻到了她。

*

裙裾曳地而开,荡出流水河沙的声响,名为塞尔达的王女步伐匆促,身影掠过金红相错的长廊。

举国无二的王女面颊饱满,容色艳美,顾盼向人时,常令观者思及神之园中累悬枝梢的罪。

长廊深处垂下两幅画像,笔触鲜润如生,画中两人金发蓝眼,眉目相若,皆向画外隐约投出微笑,皮肤浸过皲裂已久的日光。

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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