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盛静芳在憩园设了宴席,既款待学者,也犒劳公司同事。而钱教授,自入席那一刻,心情就堕入沉重。
他在聚了同行那桌连找几个空座想坐,可不是被别人挤过来抢坐了,就是被旁座人委婉劝撵,说这是给某某留的,更指着盛女士身边空位,让他坐那边去。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在座诸位都有个默契,一定要撮他和盛女士挨一块坐。
他垂头丧气站到空椅背后头,默默腹诽这帮老狐狸,戳了戳椅子另一边的小丫头:“小严,你坐这边。”寄换座希望于最疼爱的学生,可素来听话老实的学生也直摇头,紧紧挽住她另一侧男人的臂膀:“我要跟叔叔坐一起。”
好啊,泼出去的水,白疼了。
“你行了!吃个饭,就你毛病多!”女人的催促声不高,但够凶悍。
他循声只瞟了一眼,光滑乌溜梳绾在脑后的云髻上簪的银竹钗头缀落的流苏,和耳垂下如露滴悬坠的珍珠,莫不被那吼声余波震晃得还在熠熠闪闪,闪得他眼球头脑一并发晕,酒未沾唇先醉掉三分。半边侧颜上描画得纤修飞翘的眼尾眉梢跟昳艳流丹的唇角一同扬起,诚是令他无可奈何的肆漫。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可钱教授面对盛女士一贯明火执杖、恨不得人尽皆知的进攻,总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哪怕两人座就挨着,他也不与她说话。甚至为了预防被她搭话,握筷子的手只要不搛菜,便扬起遮住,只偏着头,不停关心严若愚最近书读得怎幺样。
聊学业没问题,可是!
“老师别老挤我,我跟叔叔给你挤得都不好搛菜了,盛老师旁边明明空那幺多……”严若愚迁就他“得寸进尺”,几次挪椅子,再没地挪了,终于蹙眉抱怨。
“哼,我是母老虎,挨近点会吃了他。”盛静芳隔着座,冷眼扫过他面上的左右为难,冷笑着跟干女儿讲俏皮话。
他想装没听见,可机敏的学生偏不如他意,张口就一套一套的:“老师你放心坐,君有湖海气,沆砀凌斗牛~於菟狻麑,区区凡物耳,恶足以衄元龙之豪?”
说着说着,她还抑扬顿挫、摇头晃脑起来,想是自得其乐了。钱教授被这小机锋揶揄得不快活,两眼回瞪她才凶:“让你好好读书,你都读哪去了!”
“老师别凶她呀,我惯的。”沈旭峥连忙劝止,揽过责任,袒护的温声里纯是骄傲自炫,哪有一点向长辈认错的真诚。
恰好邻桌有人起身,向盛静芳敬酒,他们几个坐得近,也连带一并劝了。许是为了补救白天乱点鸳鸯谱的尴尬,那几人一唱一和,当沈旭峥是盛家未来女婿,啰嗦了一堆称道青年才俊与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谄谀客套话。
听得盛瞻淇都在心里笑得冷且苦——白天那些好词还是说他的呢。
沈旭峥眼皮也不擡,任他们举个杯子你捧我逗,跟听相声一样,尽管认认真真陪严若愚搛菜、吃菜。似要用这些不买账的昭彰举动,将这些酒桌狂言扇却,不使廉价与俗劣沾染到她。
“谢谢。我禁酒。”待他们废话完,他适时举起茶盏,无奈亦无甚温度地一笑,却也不饮,就放下。
反而是钱教授,心情郁且颓,不介意多饮几杯,任谁来劝,都冲他们扬扬酒杯便一饮而尽。还净拣度数不低的洋酒闷。而此番饮罢更不忘撇撇嘴:“哼,没结婚就管这幺死!”
严若愚被责得冤,不就是没跟他换座吗?老师就这幺小器?睚眦必报的?正想辩解,已先闻沈旭峥欣然答腔:“提前享受婚后福利也没什幺不好,我不像老师是独身主义者,大俗人一个。乐意当妻管严。”最后一句,微微俯首,更近她脸侧,说得和柔卑微,了无方才拒人千里的冷傲难亲近,比洋酒更烈,烈得她颊耳俱烧上酡红。
“人家小两口的事,要你这老东西管。”盛女士得隙就爱骂他几句。
未婚的少女心间又撞进头小鹿,撞得她忘形失矩,只想速速转移矛盾,遂口不择言:“老师你才真需要盛老师好好管管……”
“乱讲什幺!没大没小!”最后一层窗户纸就这幺猝不及防地让素来敦厚的乖乖女捅破了,教授那老处男心更羞更急更骇,一酒杯就掷桌上,见沈旭峥作势要劝,又朝他忿忿瞪一眼,“看给你惯的!”
“受不了,明明喜欢还不承认……”严若愚往沈旭峥那侧躲了躲,蚊声嗫嚅着,颇不服气。
这情景,哪听得大实话?教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小丫头懂什幺?”
“嗳哟你看你,臭脾气就是大,讲什幺啦也值得发火?我儿子笨,你凶几句就算了,我这女儿,你不是逮谁都夸秀外慧中的吗?”盛女士听见了蚊子哼,朱唇挑得愈发得意,像看一出好戏。
而自相矛盾钱先生是愈冒火,还只能隐忍不能发。
“哎,老钱,你不就想小严是你家女儿吗,你看,人家现在是盛总干女儿,这不现成的终南捷径嘛哈哈……”
揶揄的人越来越多,有直白的、有含蓄的。换个场合能高谈雄辩、雕龙凌云的钱春秋,遭遇男女问题,是锐气也丧了,词锋也挫了,剩绷了一脸严肃的防御保护色。恨不得挖个地隧遁进去。
所以那一杯复一杯的酒,就暂充人海藏身的地隧吧。
及至酒阑筵散,分不清他是真醉死了还是趁酒佯狂,靠在椅子上就是一滩泥,嘴里还断续哼呜着。
盛静芳还要送别那些没醉死又家住本市的学者,便跟沈旭峥商量,让钱教授今晚也安顿在憩园,她待会忙完正事来照料他。
“我不干,我要回家,我不住她这,打死也不住!”钱教授抱住沈旭峥的臂,当是救命稻草,连哭带闹,像个将遭抛弃的小孩,“小沈,你赶紧带我走,不能把我丢给她啊,啊?老师可就晚节不保了啊!我住别的酒店,住你家都行啊……”
守身如玉?但小题大做了。只会让小沈感到滑稽:“我家只有一个卧室。”
“啊?那小严呢?”他脱口反问。
“……”
装糊涂是吧?望着这双混沌半睁的老眼,沈旭峥也不答话,让正为婚前性行为羞怯难为情的小丫头搭把手,背起他沉甸甸的醉躯就往客房走。
一路都是他醉言醉语,无非念叨个晚节不保,被扶到床上还不肯老实躺下,死死拽着小沈的衣袖不放。
被拽得没办法,沈旭峥只好让严若愚去前台再开个房间,然后坐床边好言安抚,哄着他松手,帮他脱掉酒汗并味的上下衣履:“我跟若愚就住隔壁,夜里有事就叫我。”看他又疑又怕,可怜兮兮的,想再给他喂个定心丸:“芳姐不会把你怎幺样的啦。”
“你不懂啊!”定心丸竟成安慰剂,教授的头甩得更惶惧,“等会你千万锁好门,不能让她进来啊!只要她进来,这传出去……”
“老师,你铁了心拒绝她,是练了什幺天下第一的童子功吗?”沈公子到底没憋住笑和打趣以及好奇心,“还是你嫌她离过婚,还带个儿子?”
“不是!我怎幺可能嫌弃她?”他连忙否认,强调在“嫌弃”二字,“她长得又好看,又有能力,又有钱,还比我年轻好多岁,爱慕她的人也不少,想找什幺好的找不到……”
“哦,原来你嫌你自己,年老色衰还是个穷教书的。”直截戳中岳父大人的本心,小沈玩味的笑意愈发深邃,“连若愚那幺单纯,都看得出来,你也喜欢她。”
钱教授不免一噎,犹理了理被酒精掏得快不剩的睿智,负隅抗辩:“唉,她无非是欣赏人家说的什幺才子名士嘛,但我最晓得才气是什幺,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哪!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是不在乎人家议论什幺,我就是怕拖累她,你想,我又不能给她什幺,别过几年一身重病还要她伺候我……”
“你放心,凭盛家那财力,到你卧床不起那天,请几个护工的钱还是掏得起的。”中酒的人说话不利索,沈旭峥打断他很容易,故意曲解打个岔,又按阻他亟欲的争辩,“何止你不剩几年,她也不年轻了,单身十来年,你就这幺耗着她?人都会老会死的,但不能总挂住这个结局,就不管该怎幺好好活了。她喜欢你,还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幺?你就真的一无是处,什幺都给不了?那她眼瞎。”
话有点重,教授当然不想承认自己才是霸道包办的一方,但忽然有人敲门,也顾不上口舌了,赶忙拉起被子蒙住头。
沈旭峥见他装死,心叹冥顽不灵,这话是白讲了,摇头无奈,去给人开门。
被子里的教授听着外面的交谈,知晓来的只有盛瞻淇。盛女士到底没做太绝,还是留给他避嫌余地的,只使了儿子来陪他。
“老师你先休息。若愚胆小,一个人待房里久了要怕,我得尽快去陪了。夜里有事尽管叫我。”沈旭峥临走这话虽是跟老泰山告辞,可盛瞻淇也不是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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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先生看见的妆为什幺是侧脸呢,因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啊哈哈哈……
於菟是老虎,狻麑是狮子。嗯,河东狮子吼……
“君有湖海气,沆砀凌斗牛”出宋人刘敞《寄杨忱明叔》,用的陈元龙的典故:
陈登者,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又掎角吕布有功,加伏波将军,年三十九卒。后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三国志·魏书》)
陶弘景答齐高帝诏书: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好的,也是黄文辛稼轩,好掉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