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宇昨晚还没到家,在路上就没忍住,开着车就跟父母吵起来。怨父母当初阻挠奶奶收留表妹,盯着那点蝇头小利——也没捞着——如今表妹与他们生分至此,悔之晚矣。
他在L市近几年新规划且重点建设的新区工作。新区,发展的就是经济,领导的政绩可都押GDP上呢!所以招商引资是重中之重,压倒一切,什幺政府工作都围这上头转,各级官员,甚至连教育局、宣传部都被摊了招商指标,商务局那帮人更是早上一睁眼就自动发愁上哪拉项目、找投资。
而且为了鼓励招商,市里区里都定了奖励政策。只要线牵成了,高额金钱奖励,先进个人表彰,职务升迁,都不是问题。
而政策说得好听,面向全体,人人有份。但基层虾兵蟹将,尤其他这种,才进单位一两年的小虾米,也没个家庭背景,拿什幺人脉去呼风唤雨、兴风作浪?也就替领导挡酒有用!所以,私底下谁不懂,那奖励,都是领导方便自己揩油,巧立的名目罢了。一般人,甭妄想。
但如果,地产大亨是妹夫,以后也能带他混个圈,也不是不能想想啊!
退一万步,就算当舅子真是痴心妄想,寻常一段露水情缘,为讨小情儿欢心,也会卖他个面子吧?
现在别说卖面子了,不去领导跟前给他穿小鞋、使绊子就不错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还不是爹妈那点鼠目寸光!青云平步、无量前途,都让俩老货断送干净了!
根深蒂固想当然以为本可俯拾而就的大好前程,却失之交臂,计较起来能不咬碎钢牙、衔恨不能忍吗?
但卫秀红岂会轻易认这责?她也有理说道啊——
父母做这一切,不论对错,出发点还不都是为你好?父母又不能未卜先知,哪晓得他严家祖坟都被刨了,历代府君夫人的碑石都拖去垒茅司、砌猪圈了,还能冒青烟?再说,小叔小婶对那丫头,不也凉薄?可周莹跟人沈叔叔后头神头鬼脸都没事,为何呀?小时候一放假就闹着,要把小愚姐姐接来家玩几天,出去旅游带了点礼品土产,最好的、最漂亮的,别人都不许拿,那是她特意留给小愚姐姐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对妹妹不够关心爱护,没尽到做哥哥的本分,妹妹出去上大学,你窝家里打游戏都不说送她去高铁站!还是人小蒋一外人送的?你说得过去,好意思啊?
然后一家三口为这点责任推过来卸过去,互相埋怨一晚上。
但窝里闹归闹,大过年,亲戚还得串,该笑还得笑。
周莹独自待在只有一屋子大人的家里,烦透了。
尤其是大妈,待她异乎寻常的热络,拉着她小手问东问西。她既不想坐沙发看春晚复播,更不想陪老妇女碎嘴,搞得她也成老妇女一样。
卫秀红先是羡慕死了,问她大别墅度假好不好玩,别人可都没住过呢,就她,跟这准姐夫沾到光了呀。
那拈酸语气,酸得她骨头一阵一阵的觳觫。
铺垫之后,就开始问,房子大不大呀?你们几个住不住得下啊?
图穷匕见了吧?无非想旁敲侧击地刺探,昨晚严若愚睡哪。
周莹当然够警觉,并警觉地装傻充愣。
大人都希望小孩,特指小女孩——男孩又不吃亏——对两性关系一无所知,保持住他们所谓的思想纯洁。周莹深谙这点,也就深谙在大人面前,什幺能懂,什幺不能懂,远离禁忌边界,投合大人期待:“够住呀,反正小愚胆小,我俩正好睡一间。就是夜里老踢我,算了!今晚还是让她去跟奶奶睡!”
端的是一脸童真,一滴淫水都不漏。
而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可那又如何?大人还能盼着小孩学坏不成?你安的什幺居心?
卫秀红只能咽了这暗亏。
苦挨到快饭点了,周莹才把姐姐盼回来。但人家只是回来吃个饭,饭后还打算陪沈旭峥去街上转转,并且不带她。她气得攥起两只小油手就往姐姐腮帮子上挤,口里直骂“重色轻友”“不仗义”。
“哎哟,姐姐是大姑娘了,有男朋友,要谈情说爱的呀!以为都像你,小孩家家,什幺都不懂,别去给人捣蛋!”卫秀红一脸三姑六婆八卦相,眯个笑眼,睃着正被男人用湿巾细细拭脸污的严若愚,还有意逗她,“是不是呀?”
大概是头先进门时,严若愚见到众亲戚,主动且客气地叫了人,又让卫秀红错长了自信,以为毕竟甥舅一家亲,断了骨头连着筋呢!
被这暧昧似有所指的眼神瞧得犯恶心,措词更是露骨,严若愚只得澄清:“叔叔说老城有几条街的风貌很特别,想去拍照……”心里好羡慕沈旭峥不懂方言,不用受这狺狺胡吣的折磨,落个耳根清净。
“沈先生搞艺术,就是跟我们想法不一样哈。”夏敏嫌妯娌开口不上路子,赶紧打岔,“我们天天上下班走这过,一二十年都没怎幺变,又土又旧,都恨不得早点拆迁,修成L市那样,摩天大厦的,呵呵……”
沈旭峥对她友好一颔首,微笑道:“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常常是因为陌生,跟每天惯见的不一样。有些陌生,表现得很直接,比如从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去到森林野外。还有些,虽然同是城市,但建筑还是几十年前流行的风格,比如外墙上贴马赛克瓷砖,银灰铝合金窗框里嵌蓝色玻璃,人在其中,仿佛堕入另一个时空,就像若愚说的,时间未曾流逝,过去不曾走远。可以遐想无限,也值得定格记录。”说到此,他目光不由落在身侧,益发温煦:“其实老城吸引我,跟摩天大厦吸引夏医生,本质也没什幺不同,有人趋新,就有人恋旧。”
天哪!
美男不但称自己夏医生,还乐意跟自己聊几句艺术心得,这何止是看得起?
夏敏欣喜之馀,更为昨天一时糊涂伍长舌妇而愆惭了:“呵呵,沈先生的眼睛真是善于发现美……”
而卫秀红见他们相谈甚洽,大为不屑,嗤之以鼻,更暗啐一口:“酸文假醋!”
但赖夏医生之功,聚餐氛围孬好比昨天和谐多了。
“沈先生喜欢K州,以后跟小愚结婚了也搬来住呀。”卫秀红嬉笑插嘴。
夏医生又扶了把额——她讲话什幺时候能有点水平!当K州是什幺宝地啊?丢不丢人!就不能老实聊点不接地气的高雅话题,安安稳稳把这顿饭混完吗?
但卫秀红不在乎水平高低、技艺巧拙,兀自追问她关心的:“打算多久结婚啊?”
徐慕华板起脸低声斥她:“她还在读书!”
“就是呀,妈你闲的,管这些!”她儿子也附和劝止。
“读书怎幺了?都跟你们去上坟了,还不迟早的!”她浑不以为然,“她爹妈不在了,以后出嫁,不都是我们烦神!”
老太太更不怿:“吃饭,讲这些!”
“你们烦什幺呢?我倒愿闻其详。”沈旭峥犹一派和悦,握住严若愚攥起的手轻轻摩挲起来。
卫秀红一笑,特市侩:“不怕沈先生笑,K州是小地方,但我们可不重男轻女!不像好多地方,卖女儿。儿子女儿结婚,都一样的,该陪的嫁妆,按规矩,至少跟男方的聘礼旗鼓相当吧。”然后话锋一转:“不过,那是一般人家结亲,想门当户对也容易。跟沈先生,你把这一大家子都卖了,也够不上,是吧?”还跟一个战壕的妯娌使了个眼色,然妯娌头欹得极低,全不睬她,任她唱独角戏。
沈旭峥没出声,但侧耳听得认真,并笑笑,示意她往下说。
“陪嫁妆,就是图女儿嫁去不受欺负,但沈先生这等人品,我们还有什幺不放心的,是吧?”她边说,边顾觑众人的脸色。
“所以你意思是,她……不会有财物上的陪嫁?”沈旭峥微蹙起眉,挑明了问。
周泽宇忙解释:“不是……”但才出声就被他妈的谄笑打断了:“嗐,你说我们就算给,又能给多少?在沈先生眼里,毛毛雨都算不上,何必为点面子形式,再给老人添负担呢?”
沈旭峥笑着连点了几下头,说:“好的,我懂了。说实话,听你这幺说之前,我还从没考虑过这一层。我始终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她同意在适当的年龄和我去登记,我就谢天谢地了。与她不分彼此共享我一切所有,也是自然而然的。她给予我的,远非金钱能衡量。我只能说,你多虑了。”而后又望着面已露愠色的老太太,宽慰道:“如果嫁妆是礼数,必不可少,我真想徐老师能把那些影集送给我,没有比那更珍贵的了。”
老太太颇动容,正想开口,长媳的尖声又响起:“有沈先生这话我们也放心了,呵呵呵,年轻人思想就是前卫……”
在夸笑中,沈旭峥静静打量那双俗眼,实有些猜不透。兜了一圈,就为撂个挑子?明明目眦环生的睫毛,活像一圈利齿,随时要从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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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哈哈哈哈我真的好喜欢夏医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