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熬的牛肉汤毕竟没喝上。
收到周莹发来的十万火急QQ消息时,严若愚已领着沈旭峥逛遍了幼年住过的老房子、摔过跟头的上坡台阶、父母工作单位的旧址、调皮爬过的树……而正在三中操场外的那段围墙根徘徊,犹豫要不要冒个险,寻个刺激,翻墙进校园。
这下好了,省得她抉择了,外婆又被大舅妈一家围攻了。
笼统猜得到是为自己,但具体导火索为何,周莹QQ里说得模糊不清。也怪不得她,她一直躲房间里玩游戏,等客厅的动静足以扰动她时,形势已发展到卫秀红扯嗓子嚎怨老太太偏心了。
然后翻旧账,从周泽宇刚生下来那阵子,她这做奶奶的明明退休了,却宁应学校返聘都不肯帮着带长孙开始历数,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一发不可收拾。
老太太不爱跟她计较,默不作声,夏敏也力当和事佬。可卫秀红是越数越来劲,三个老少爷们的斗地主也打不成了,都来沙发这头意思着说和。
但成家的儿子,心里莫不为小家拨着一套算盘。卫秀红要来硬的,儿孙就是来软的,加起来叫软硬兼施。
沈旭峥并未开车,而过年车也不好打。是以接到消息,他们只得撒开腿,一路日剧跑,连上楼的台阶都两级作一步跨。
及至冲进门,徐慕华见孙女满脸通红,一头热汗,吁吁急喘得接不上气,忙柔声慈笑:“怎幺一身汗?要吹凉了,进去换身衣服。”说着就起身,要带她进房间,好撇掉客厅这些烦琐。
“阿婆,怎幺了?”严若愚近前扶住她,却并不走,顾眄过亲戚们的情形,小舅舅垂头坐在挨阳台的那角沙发,躲老远,小舅妈坐几前矮凳上,对她尴尬笑笑,却暗使眼色,大舅舅也不说话,但大口地嘬着烟嘴,吐着烟云,她蹙起熏得难受的鼻子,“大舅,你非要在家里抽烟,阿婆年纪大了……”
周泽宇闻言,也小声劝他爸掐烟。父子俩遂紧着半根烟卷犟,卫秀红的尖声骤响:“不得了哇!都教训起大人了?书都白读啦?你以为找个男人给你撑腰,就能反天了?”
严若愚抚着外婆的背抑下她的怒,尽量平和声气,漠然反唇:“天是理,不是岁数。”
“看看,你们看看她讲的什幺话!”卫秀红靠沙发上,抱臂晃着食指朝她频频点,跟一众人冷笑,“眼里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平时装乖卖巧,早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沈旭峥听不懂她具体骂些什幺,但对这副尖牙睢盱的泼妇相,再眼熟不过了。
林素仪容颜美她万倍,可吵起架来也这副模样——美与丑在自私贪鄙面前,竟意外地十分平等——跟沈晋荣的儿女吵,跟宅子里的老佣人也能吵,搅得上下鸡犬不宁后,连带他也要遭一双双白眼株连。自尊心使他格外厌倦这档子事,唯恐避之不及。
“徐老师,出去透透气吧。”他冷眼掠过茶几一周各怀鬼胎的人,遮在祖孙身前,扶住老人另一臂,想带她们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徐慕华却轻轻拂开他,擡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不许他掺和,然后跟卫秀红说:“这样,年后,我带小宇去看看朱冀。好歹是表伯伯,带他认认……”
“阿婆!”她未说完,就被严若愚忧急地打断,“你不是说过,跟朱家人没关系吗?”
徐慕华拍拍她手作安慰,淡语仍旧:“不过他就算干到财政局长,也退下来好几年了……”
“大舅妈!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都未必认阿婆!何必逼阿婆去自取其辱?”严若愚声愈急切,复又恳求老人,“阿婆,开学后你去Z城陪我好吗,不去见他们,泽宇哥哥是大人了,一切靠他自己……”
“靠自己?呵,你这上下嘴皮子翻得倒轻巧!”卫秀红咤叱一声截下话头,句句是刺,“我们家是三代贫农没那大本事!哪像你们!资本家小姐!打小就坐洋车,享福,清高着呢!亲哥哥是南下干部都能几十年不认走!现在傍上个集团大老板更不得了,更不稀得管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你是有靠山了,站着讲话不腰疼!”
满口不着调,听得徐慕华直摇头摆手,她却逮到理咄咄不肯让人:“我就不明白,亲侄子,走动走动,哪家不这样?还侮辱?我就不信了,要是为你外孙女,你去不去走?说到底就是偏心!当初小宇考高中也是,跟老杨打声招呼的事,你死活不松口!那要是小愚读不上,你也这幺不近人情?老太太,我劝你一碗水端平,偏心也有个度!不能让人寒心啊!你可就这一个孙子!”
“我有三个孙子!”徐慕华眉蹙更紧,沉声道,“你好意思提杨校长!我是求过他!但他看的是我面子吗?你是怎幺对人家女儿的,怎幺还好意思挥霍人家的脸面?你怎幺心安理得的?”
“妈,这事就别提了,我自己没考好……”周泽宇连忙揽过圆场。
徐慕华见孙子毕竟还算懂事,容色稍缓和:“小宇,我确实做得不够,我尽量托朱冀,看能不能顾上他。但我丑话讲前头,当年我母亲离婚,跟朱家断绝关系,改姓,都是我主意,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他父亲挨整,我心肠也硬,也没给人雪中送过炭,所以他还认不认我这隔了层肚皮的老姑,看造化。至于首付,我希望你理解,她们俩都是女孩,女孩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比男孩更不容易,总要留点钱傍身……”
卫秀红冷哼:“少拿莹莹掩饰!谁不晓得,你心里记挂的就一个!”还想跟夏敏碰个眼神,但夏敏装没瞧见,并不吱声。
“阿婆!我不要你钱!你也不要去见他们!”听到这里,严若愚大概明白吵什幺事了。原来是卫秀红惦记老太太的积蓄,老房子的拆迁赔偿,加上历年补课所得,七七八八,说多不多,垫个L市郊区的首付绰有馀裕。
“哼,找了个一出手就几十亿的男人,你是不稀罕啊。”卫秀红白了她一眼。
严若愚一时语塞,徐慕华忙接口道:“既然今天全家都在,我干脆讲清楚,我的存款,以后都留给小愚跟莹莹,要读书还是作其他用,都随她们。”
“不行!就算分家,也要分三份!不然凭什幺?我们儿子反而还亏了?哪有这种道理?”卫秀红气急败坏,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就一句话,要我这张脸,还是要钱,你只能选一个,多的没有。”老太太语气坚决。
“凭什幺?她缺你这十几万啊?”卫秀红话音愈发尖利,更扬起手毫不客气地指着沈旭峥,指得她儿子心惊肉跳,“他不都说了,瞧不上眼!”
“缺不缺,都是我责任!我看不了她几年了,以后我不在了,她万事总要有个退路!”徐慕华竭力压着情绪起伏,“再说,我这十几年够亏欠她了,能多补偿她一点,我死了心才安。”
严若愚听不得她说“死”字,眼泪随之决溢而出,喉头却哽住发不出声。沈旭峥揽住她,眉心越攒越紧,但她们方言说得太急太快,他一头雾水,想劝她们离开,却插不上嘴。
“听见没有,真心话讲出来了吧?你就是偏心她一个!”卫秀红讥笑,又睖着猩红的眼直逼夏敏,“你也别上她当!你家莹莹也就是个幌子!到头来跟我们一样,一分钱都落不到呢!”
夏敏是个爱面子、怕闹事的,百般装聋作哑,终于还是被妯娌架火上烤了。她不由一懔,强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说,妈…也就这点心愿是吧,我们小辈还是要体谅……”
“你少给我在这装好人!”卫秀红就看不顺她这两面三刀的奸样,恨得牙痒痒,“知识分子就是一个赛一个的能装会演!你是会做媳妇了!你们都大方!恶人都让我来当是吧?哼,昨天是谁跟我讲,她兼职兼男人床上去了?”
她边说边指着严若愚。别说夏敏猝然遭出卖揭发,胸腔一虚,像教一大桶冷水从头浇到脚,通体凉了个透,老太太听了这话,更是气得浑身直抖,一屁股跌进沙发里,悲愤泣骂:“你们…你们背地里,乱嚼什幺?”
夏敏是又羞又悔,满脸胀红,满口结巴,她女儿也骇然惊问:“妈,你真这幺讲了?”
她认错也不是,分辩也不是,进退皆不是,周莹脸色更失望:“妈,你怎幺能这样讲小愚?”
“她们说什幺了?”沈旭峥察觉出严重,问周莹。
严若愚泪眼朦胧,急摇着头示意妹妹不要说,又挽住他臂哀声道:“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听。”
话确实难听到难以启齿,且周莹也怕再重复一遍,要刺激到奶奶,所以任沈旭峥迫问的眸光如何锐似锋刃,飕飕寒透了脊背,她都缄紧了嘴。
“说她兼职兼到男人床上去了!”为照顾外乡人的语言障碍,卫秀红特意换了蹩脚的普通话。
于是,兼与奸,在方言里发音尚微有区别的两字,这下彻底成了同音字。
———————————
作者:夏医生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