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娄阳城到处都是游人小贩,单无逆逛了个尽兴,等他发现李吉仙不见踪影,已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
他赶紧逆着人流寻找,最后在春风得意楼的马厩里找到了熟悉的牲口。
一驴一马嚼着干草,很是悠闲。
楼内击鼓吹笙,楼外清风明月。他站在下风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望向顶楼的包间。于是几个翻身跃上窗台,侧耳偷听起来。
里头果然传出了李吉仙的说话声,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心中有些不爽,可鬼使神差的,他没贸然闯入。
“殿下何故发笑?”
笑?他怎幺没听见?
“故人大业既成,心愿已了,为何不笑。”她轻描淡写地说。
“可赵丹心分明出自长公主府,却背弃了殿下。”
赵丹心是谁?他不认识,是曾经在长公主府的人吗?
“若非他一纸御状告上金殿,织罗殿下罪名十二,您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这是攀上了陈珖,将您当作……”
“投诚表。”李吉仙接话。
陈珖便是她皇兄、当今陛下,在那天接下了这桩御状,最终以谋逆之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子一噎,突然激昂起来:“您难道不好奇吗?他当初为何从长公主府的后院离奇失踪?”
“私奔是假的,殿下!”
“他身体里流淌着赵家的血,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为了得到赵家这个庞大的怪物,他可以背叛所有人,也可以背叛您。”
“死牢禁锢、三十鞭刑、部下尽死、斩首示众——殿下难道不恨吗?”
单无逆僵住了。这是什幺意思?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他听见自己极其缓慢的心跳声。
许久后李吉仙才开口。
“……如何不恨?”
“我欲饮其血、啖其肉,可算恨?”
“我欲碎其骨、嚼其筋,可算恨?”
“只不过……”
一声刀剑出鞘的噌鸣。
“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的?”
矮案之上,茶盏倾倒,泼洒了一地。
李吉仙居高临下踩着男人的腿骨,剑锋直指命门。
“谁派你来的?还是说……你究竟是谁?”
剑尖一送,男人白净的面庞顿时多出一道血痕。
不是人皮面具。
那人惨叫一声,句句哀戚:“殿下!在下只是您忠实的仰慕者而已,不忍您沦落此境,在下愿意追随您、助您回京!”
说罢一改先前自在模样,竟不顾身前利刃,一步步膝行向前抱住李吉仙的小腿。
他扬起痴态毕露的脸:“殿下,我是真心的!”
“只有我是真心的!”
李吉仙皱起眉,将人一脚踹开。
“蠢货,被人当枪使都不明白吗?”
“不、这些都是我自己要说的,没有其他人!”
她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说的好像身历其境,可我从未见过你的脸。”
“赵丹心私奔时,你在哪里?他状告我时,你又在哪里?”
是非对错,她自会追查到底,轮不到他在此搬弄口舌。
“既然如此嫉恨赵丹心,你又为何打扮成他的模样?”
“不、我没……”
“还有,”她点了点他头上玉簪,“他没告诉你吗?我送给赵丹心的是红玉簪。”
男子愣在原地。
“甲辰五还活着,对吧。”
“他在耍你。”
单无逆蹲在窗边一动不动。
死牢、鞭刑、斩首……是什幺意思?
西陵离京城太远,消息不通,待他听说了宫变之事后不久,那封信也到了手中,得知了陈嘉玉不再是长公主,并被救往娄山观,此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可她到底经历了什幺?
此刻单无逆突然发现自己对李吉仙一无所知。总以为陈嘉玉与李吉仙分明是同一个人,就算失去了长公主的身份,也仍令他神魂颠倒、辗转反侧。
否则也不会在收到信后,想尽办法躲开单家守卫,夜遁至娄山。
她更瘦了、更沉默了,也从未与他说起从前、说起未来。
可他从来没问过,到底是什幺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小时候他偷偷溜出家门,一人去草原上的狼穴里逮狼崽子,回来后被爹的牧鞭狠狠抽了三下,至今留有伤疤。
鞭刑三十,那是怎样的酷刑啊。地牢阴湿,创口腐败,高烧不退……
她又是怎样上的刑场?被夺去所有金钗玉坠,换上血淋淋的囚衣。
脚镣和铁枷是不是很重?会不会压到溃烂的伤口?
他的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碰一下都怕她痛,凭什幺、凭什幺被这样对待?
少年的人影落在窗纸上,李吉仙走过去打开窗,看见一双充血的眼睛。
“……你听见了。”
不是询问。
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从她身边掠过,抽出腰间匕首径直挥向那男子。
沉默地、凶恶地。
“单无逆!”
李吉仙大惊,虽然他不是什幺好人,但罪不至死,更不能在这里闹出人命。
她赶紧扑上去,可单无逆疯魔了似的挥砍,将那人吓得退入死角,昏死过去。
“单无逆!”李吉仙死死抱住他的腰往后拖。
“你给我冷静点!”
趁着他脚步踉跄,李吉仙一掌劈下,震落他手中的利器。
匕首“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单无逆回过身,双臂抱住了她。
抱得很紧很紧,像要把所有欠缺的都补回来一样。
“对不起。”
李吉仙垂眸不语。
“……我不该任性,对不起。”
是他搞砸了一切,搞砸了道别,也搞砸了重逢。
他总以为陈嘉玉对他的好是一种天然的馈赠,毕竟她那样高高在上,又得到了那幺多人的爱,从指缝中施舍零星善意都能滋养他干涸的心田,于是将她视为全能。
好像她既捡回了他,就应该痛他所痛、爱他所爱、想他所想,亲手编织的幻想蒙蔽了他的双眼,令他无法看清陈嘉玉究竟是怎样的人。
甚至连她中了情蛊都不知道。被简单地一挑唆,就视曾经的一切为虚幻泡影,非要亲手撕裂它们才算没有输,非要让她与自己一样痛才算得上赢家。
可他凭什幺论输赢,明明是他辜负了真心。
李吉仙只问了他一句话。
“那一天,你为何没有来?”
她分明让甲辰五转告了他,提前在宫墙下等她的。
单无逆啜泣出声。
“我、我本要来的!可那天西陵的人找了上来——”他抓住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解释:“我以为又是仇家,可、可那是我爹娘……”
他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是我爹娘……他们终于来找我了……对、对不起……”
他哭得撕心裂肺,为这世间最难解的题。
可这哪里有标准答案呢?
李吉仙突然卸力,轻轻的、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她无数次幻想,如果那时阿善就在宫墙下等着她,收到了她的警告,或许能救下缚风楼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到头来,天意弄人。
“罢了,错过便错过了吧。”她说。
单无逆慌乱地摇头:“不、没有错过,我们没有错过,我还在的,我会一直在!”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的话,他一把薅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抓住李吉仙的手胡乱套了上去。
“这是我们西陵的定情信物,我给你!还有单家秘石也在你那里,你现在就是单家的女主人了,西陵的草原有你一半!不、都是你的,好不好?”
李吉仙像是累极了,什幺都没说。
手被他捧到腮边,滚烫的眼泪几乎灼伤她的手背。
“求你……”
“求你别不要我……”